我的学习
我的学习
过去只从历史认识政治二字的意义,政治和统治在我意识中即二而一,不过是少数又少数人,凭着种种关系的权力独占。专制霸道,残忍私心是它的特征。寄身于其间经营活动的第一手人物,则多不折不扣的官僚。依附强权,谄上骗下,以利相合,以势相倾是它的特征。辛亥革命后十余年的政局变动,更说明这个上层机构,实在已腐朽不堪。我二十岁以前所理会的政治,不过是一种使人恐怖、厌恶,而又对之无可奈何的现实存在。我的空洞的社会理想,即生长于这种环境背景中。
为学习文学和文化,自以为工作宜属于思想领域而非政治领域,所以对当时政治现状绝望,但属于社会科学范畴内的社会思想学说,却因零散阅读,从那些作品中,感印到一种洋溢的哲思和诗情。明白一切社会思想著作之所以引人入胜,使世界上千千万万读者,能从作品中得到热情的鼓舞,实由于这类作品,也是科学也是诗。不断扩大深入到世界上优秀思想家、艺术家、组织家,以及万万千千素朴诚实年青生命中,作成万千种不同的发展,人类关系才因之完全重造,改变了世界面貌,形成人类进步史奇迹。但是唯心论和唯物论,科学和玄学,当时却无选择的陆续侵入我观念意识中,因此对我的影响,也就混乱而无章次。
这个思想发展,和更长远一些的生活背景有关连。我生长于湖南凤凰县,地方在湖南原属湘西边远落后县份。地方多外来商人屯丁和苗民混合居住,由习惯上的歧视和轻视,历来都一例被省中人叫作“镇筸苗子”。满清政府为压迫这个区域的人民,土地早全部收归官有,小小县城即驻防有一个总兵一个兵备道。辛亥革命人民起义失败,城区四郊杀人到数千,牺牲的大部是苗人。由辛亥到五四,在分解中的封建政治,军阀割据火并,是这个时期的社会特征,影响到湘西也是一样。大小军人土匪的反复砍杀,贪官污吏恶乡保横征暴敛,鸦片烟普遍种,普遍吸,上货时多五百石八百石向下运。
我其时在一个地方部队中作小职员,记得仅仅一个书记处,就有二十来盏烟灯日夜不息!我原出身于破产地主旧军人家庭子弟,从这种可怕环境背景中长大,阶级本质宜有向上爬意识,生活教育却使我向下看。我若承认社会现实是对的,即必然变成其中一分子,想方设法骑在人民头上,用同样不公不义方式争取权力和财富,再用鸦片烟,毒害自己。我由于否定这个现实,五四运动的微波余浪,把我推送到了北京城。
北来的目的是习文学和文化,最先具体接触到的,却又是鲜明著目的政治。即旧军阀总崩溃前夕,皖、直、奉、豫、晋以地方为单位的北方军阀,正用人民作赌注,进行疯狂内战,走马灯一般此来彼去。另一群来自国内各省,代表地主、豪绅、官僚、流氓、买办利益的八百国会议员,即寄附于这个政治现实情形下,分成若干小派系,纵横离合,争吵打闹。国内因内战十年,剥削加深,国家财富多转到帝国主义者军火商人手中,成为炮灰。人民却穷困万状,无以为生。即在北京各大学教书的,每月也还得不到应得薪金十分一二。一个统治阶级最上层,却终日在讨坤角,庆大寿,办盂兰盆会一类事情上努力用心。这个现象加深了我对政治二字的厌恶,也妨碍了我后来对政治更深一层的理解。
当时新知识思想领导方面,从五四起,对传统采取的态度,虽同为否定,却已见出了分歧。一部分因苏联十月革命成功得到启示,深信中国社会也得全盘打翻,方有个转机的,即强调阶级斗争为革命基本形式,陈独秀李大钊是代表。一部分以为社会革命不够条件,走资本主义民主路线为较有希望的,即提倡学术救国,也还是极力主张打孔家店,却避开了阶级革命的迎面斗争不提。胡适之吴稚晖是代表。前者最先即组织了学生和工农,特别是铁路、矿山、海员、纱厂工人。后者却在学校教育界扎根,并和民族工商业资本家发生联系,再进而右转,一部分即成为近二十年旧政治官场中上层文化点缀物,一部分又因之在学校中成为超政治的学者。我到北京时,左右思想阵容分化已明确。英美系学者正在讨论科学玄学,为一堆抽象名词纠缠得极热闹。得到一种印象,即这些学者名流对明日社会,怕做不了什么事。当时文学翻译介绍占了国内出版物主要地位,因之十九世纪一些有世界性的文学作家,在他们的时代环境中,如何通过了长时期辛苦勤劳,和传统政治势力及宗教迷信作反抗斗争,把工作推进,与十九世纪及二十世纪初期的世界文化史、社会思想发展史,发生紧密联系的情形,中国年青人不免心向往之。我是千百青年之一,既深信国家真实进步,是切实有用知识代替专横霸道权力,理性代替迷信,自然更容易得到启发,深信通过文学,注入社会重造观念于读者,是一个必然有效方式。但是,新的方面虽气势壮大,实在成就还不多。想用新文学打倒礼拜六派,打倒读经复古及香艳诗派,十分容易。想用它来作新的经典,瓦解旧社会上层组织全部,事情就并不简单。
我个人当时认识,则以为凡事既近于创始,前路实攸远,必须有人不太注意近功小利,来作长途跋涉。工作有些困难,得战胜困难。不可免要牺牲,或毁于传统势力的迫害,或由于其他矛盾,持旗引路的反而成为后来队伍的垫脚石。总之,这工作得要人心地比较单纯,充满热情和耐性,来努力个二三十年。且要有许多人,各带着殉道者精神,披荆斩棘开发工作中各种不同的道路。人人说时代如一道伟大洪流,求有以自见即伟大,我却意识到人在其间实在渺小之至。正因为理解到个人的渺小,和工作可能达到的限度,就用一个充满悲剧性的工作态度,工作下来了。这态度就是用笔学习,试验,再学习,再试验。
我弄的原是短篇小说,也即是在文学中最不容易见好,五四以来却又最引起读者注意的一种工作。这工作特点,即任何抽象理论都无助于实践。五四以来人喜说人生如战争,照我理解到的说来,这才真是一种长时期的战争!一面得战胜自己文化落后的弱点,一面还得战胜环境。每到工作陷于完全绝望中时,就用文学史上的古人遭遇来安慰自己。以为古今相去不多远,德不孤,必有邻,凡事沉默接受为合理。但如此一来,对于必需联系政治和社会的群的关系,自然都逐渐的越来越隔离了。由于缺少对政治和文学联系有深一层认识,我的阶级立场自始即是模糊的。我的工作的积累,于是成了伪自由主义者群一个装璜工具,点缀着旧民主自由要求二十年。而我也即在这个位置上胡写了二十年。大革命,九一八,……社会新旧斗争一系列的发展,我都一一见到,越来越复杂尖锐,我却俨然游离于纠纷以外。生活依存于伪自由主义者群,思想情感反映于工作中却孤立而偏左。
一面是社会接触面不出同事和同学,一面是读书范围越杂乱。写作精力正旺盛,而新出版业方兴起,读者群展开到了学校以外的现代企业中,工作受刺激和鼓励,我成了一个写短篇的热闹人。二十年来大部分作品多产生于这个时间内。
一部分作品,虽比较具进步性,另一部分作品,却充分反映出一个游离知识分子的弱点,文字华靡而思想混乱,有风格而少生命。大部分是无助于人民革命,对年青人前进意志,更容易形成麻痹和毒害效果的。特别是用佛经故事改造的一些故事,见出是我的杂学的混合物。佛教的虚无主义,幻异情感,和文选诸子学等等的杂糅混合,再发展即成为后来的七色魇等极端病态的、邪僻的、不健康的格式。而促成这个发展的,还显然有佛洛依德、乔依司等等作品支离破碎的反映。
政治斗争时有张弛,而文学斗争上随之时而飚举云起,时而灰飞烟灭。两种斗争在曲折发展中又都不免联合复分化,令人把握不定。我的孤立由此更易成为个人工作的藉口,主观上且认是唯一进步必由之路。浸透一种感伤的心情,把历史上一些作者比拟为太空诸星,以为各有照耀,各有千秋,还依然是一个整体。古今人虽相去千年万里,恰如万壑争流,彼此终必到达人类进步的大海。因此虽活到二十世纪波澜壮阔斗争激烈的中国社会,思想意识不免停顿在十九世纪末的文学作家写作意识领域中。政治斗争的复杂和剧烈,使得大多数在学校里本来热心政治的知识分子,亦多游离于政治以外,超政治或不关心政治,实非本来,事实只是对火辣现实害怕与逃避。我就是其中之一,却于文字中还推广了这个游离意见,以为清明而客观。然而社会正是两面逐渐分明,不容许有旁观者的时候。我头脑本已不宜继续工作,情形却欲罢不能。加之生活上的几回挫败,工作上的两难见好,更严重还是一回伤寒,一回心脏衰弱,体力上的机能衰退,因之思想情绪即逐渐转入一种病态,头脑的木然低能和亢奋激情,交替而来。生活本极端枯寂,反映到文字反而分外狂热。生活本退缩到一个极端狭小书房一角,思想又放纵恣肆,空阔无际。国内时正有千万人为国家生存保卫而挣扎流血,即在我乡村附近,也可见到一群群壮丁,骨瘦如柴,倒毙于公路旁,无人过问。我却写了些夸侈荒诞的恋爱小说。抗战结束复员前后,国内万千人都在为一个新社会原则,有所憧憬,和蒋记旧政治各方面作各式各样的斗争,且团结成一道战线,有所行动,与人民革命的解放战联系配合。我还只是坐在一个二丈见方斗室中,做我对于社会国家的白日梦。一种完全脱离现实的观念拼合,作品表面上为对于和平的渴望,事实上只不过是旧社会崩溃前夕,知识分子内怯外骄的彷徨无主处,充分反映到字里行间中。思想混乱情感亦有所滞塞,也说明一点事实,即在这个伟大社会、伟大民族、全面解放的前夕,大部分旧知识分子,精神上无所适从,思想情绪陷于纷乱矛盾,在分解蜕化过程中的意识形态有个相通处。
北京城是和平解放的。对历史对新中国都极重要。我却在自己作成的思想战争中病倒下来了。记得二十年前写过一本小小自传,提起三十年前初到北京,在旅客簿上写上了自己名字时,末尾说,从此就来学一课永远学不尽的人生了。这句话不意用到二十年后的当前,还十分正确而有意义。我在学习。先学习肯定自己得回自己,再否定自己。
向现实学习,明白现实沉重,错综与复杂,也明白一个人肉体和神经在极大挫折超过所能担负重荷后,是种什么情形。也明白个人以外更具体些。对于一己,则深刻认识只不过是千万渺小生物之一,渺小之至。过去似乎还有些思想,有些理想,有些对于国家历史文化和活生生的青春生命,深刻的爱,对于一切新事物充满了天真的好奇和对人对事无比的热情,而反映于工作中时,这一切且照例影响到文字,形成一种强烈气氛,也有我,也有客观存在种种声音颜色与活泼生命,以及对于四时交替节令气候的感触。一病回复,对世事如有知实无知。对自己,作较深一点的认识,通常只是充满一种不可解的悲悯。记得阮籍有两句诗:“时变感人思,经冬复历夏”,从住处窗前齐檐的向日葵,扭着个斗大花朵,转来转去,已经三次看到生长和枯萎。我想到我实忽忽倏倏过了三年,学习了三年。学习中体力稍回复,认识随之而变,新的认识,即过去对世事若有知,其实为极端无知。
即在这种事事陌生中,得到党的帮助,工作最先是转到了历史博物馆,随后又入革大,和七千人左右一个大群体,共同学了十个月,再回到博物馆工作。越学越感觉无知。面对工作实际,只感到知识不够用。但另外熟人却一再说,书本知识目前对你没有多用,应当学点别的。从书本以外活事物学习,特别是从有关国家重要政策文件,和国家进行的政策实施联系,对你格外有用。
一年来全国性的对于《实践论》的学习,有过许多文件引申论述,无疑对于现代教育哲学和大学校中高级知识分子的改造,有了极大的显著的变化。惟就个人认识,则《实践论》的伟大意义,却不在乎为扩大阐释此文件而作的无数引申,实重在另外万万人如何真正从沉默无言的工作中的实践,即由此种工作生活的实践,检查错误,修正错误,再继续发展和推进,不好的改好,好的要求更好。一切不离乎实践,在朝鲜前线,在西藏,在首都中一个小小街政府办事处,在大矿山和工厂中,这里或那里,万千种谨慎认真切实负责的行动,且指导了理论,补充了理论。万千人在一切不易想象的困难中学习,而又得到彰明显著的成果。后者对于国家面貌的改变,比起知识分子的文章重要多多。
如此如彼的反复学习,使我对于“政治高于一切”,和“集体主义”都有了点比较具体的认识,尤其是最近一些日子,和几个青年工作干部接触,对于他们在党的领导下学习文化的精神,都非过去所能想象。更从一个青年翻身农民的工作经验和文化学习,正如上了一课切实的政治课。这个农民从小在乡下看牛拾粪,小学未毕业又作了一年银匠,后来转到我家做做饭,帮他忙念念书。北京解放,入了革命大学第一班,毕业后分发到河北省一个半老区去作乡村工作。两年来用广大土地和人民作师傅,学为人民服务,忠实谨慎的工作下去,锻炼得完全变了一个新农民典型。叙述乡村工作时,分析人事细腻和客观周到,以及对于文化学习的手不释卷精神,都远非在城市中长大在学校里读书的大学青年能比拟。让我明白人的重造在过去不过是一些哲学家,一些文学家的单纯空想,理想虽美永无实现性。必到这种理想原则和政治实际结合,才有可能。文化科学的进步知识,求普遍提高和展开,也必然得依赖于这种进步的社会制度,从一定步骤计划中方能实现。任何人类的进步预言和优美理想,如把它放到一个能动的社会中,通过人民集体的实践,即可证明是否能得到,行得通,而又对于多数人民有无利益。马克思列宁主义政治哲学中的诗意,不仅浸透于文字中,重要还是能鼓励能教育人成为一个素朴忠实的信仰者,革命实行家,充满战胜困难的勇气和忘我无私的热情,去实践,去斗争,进而促进历史发展成为一篇弘伟光荣无比的史诗。从这里学习联系自己,才明白个人最大的缺点,即是对于实践精神的极端缺乏。而再学习首先必然是回到人民队伍中去为人民服务。
这个检讨则是这半年学习的一个报告。也即是我从解放以来,第一回对于个人工作思想的初步清算和认识,向一切关心过我的,教育帮助过我的,以及相去遥远听了些不可靠不足信的残匪谣言,而对我有所惦念的亲友和读者一个报告。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①
……手,根本无从下手。特别是许多书都必须放在手边自由调用,无充分经济力可作到,正如过渡者无舟楫桥梁,因掌握不住资料,任何理想通只是空空的,无办法可言!过去以为升官发财不容易,因为必有大本领的人才办得到。至于读书求知识,且一切为人而努力,总还可以希望。现在才明白也不是简单事。能力强则百事左右逢源,无往不自如。不中用,则什么事都办不通。敦煌展两个月,可惜不曾在会场中见到你。摸索四个月,倒是对于中古美术史中一小部门,学了一课,明白了些些问题。不广,不深入,但碰着了一些待清理问题。
另外寄篇文章来,望看看。是有关工艺专题的。如何处置都好,不可用,一星期望还给我。抄了十来次,还是废话一堆。有些见解还好,提出了个问题,只是普通编者看来,会以为不够政治性的。
我读书既少专精,又杂而不纯,极大弱点是有理想而不善于实践。不会搞钱,不会在一般性社交中和人应对调和有以自见,在工作中又特别不善于与人合作,或从打趣唱闹方式联系群众。唯一只是肯学习,不大私心,对人对事有热情,常在忘我情形下求工作有益于人、有益于事而已。但是在工作中,其实也只是一个永远败北者。始终学下去,没有一种学得好。始终用笔,于自己难满意,于人更只形成一切隔离原因。时代变动大,由于缺少适应能力,终于如此萎悴毁去,也十分自然,不足异,不足惜,不足道。人的头脑犹如机器,比较精细也就容易损伤,如经胡乱一拆散,或又毁坏了些零件,不易回复是意中事。国家事大,个人太渺小了,算不了什么的!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限度,我已在种种方面尽了个新国家公民责任,更从种种方面学习忘我而利人,如体力神经还是因超过了所能担负而毁去,也只有听之。我们常说时代或历史,这也是时代,是历史!
国家基础已确立,任何势力都不可动遥但因为旧机构打毁,凡事在重新安排,不可免有些不接榫处,千头万绪待疏理。但是国家已日益好转,个人不算什么的!在革大时,有一阵子体力精神均极劣,听李维汉讲话说,国家有了面子,在世界上有了面子,就好了,个人算什么?说的很好。我就那么在学习为人民服务意义下,学习为国家有面子体会下,一天又一天的沉默活下来了。个人渺小的很,算不了什么的!
你工作怎么样?还忙得有条理没有?有意义没有?照我理解到的说来,有好些人虽忙却并不曾能在工作上把效率提高,更有人因为照一般方式学习,反而把学习应有进度掉落的。说明一切问题实在摸索中,学习也还待改善。统盘筹画式的学习,不是最合理办法。望在工作、在学习上多努点力,为国家可多作几十年事。凡事客观些,会把工作搞得好些。
多学习文化,要格外努力,用处也多些。照我理解到问题说来,此后记者的工作,实在十分重要,文化知识要提高,才有可能反映到见解中,叙述和批评中。共同纲领常说“爱祖国文化,爱科学”,又说“普及第一”,许多事都得通过记者笔下来传达。就目下说,普通记者是完成不了这个任务的。要完成,首先得提高自己。比如有关出版物的批评,文学艺术的批评与得失检讨,就需要有更多眼光深远的提示,向作者向领导两面常作具体而有益荐议。你年龄正是能广泛吸收多方面知识时,务必要把兴趣放宽些,将来用处多。明白方面广,也才可望明白许多部门问题的相互联系性。对别人成就知尊重,能无私心的去鼓励,也正是爱国家最好而具体办法。因为一切好处都是有传染性的,能生长的,对国家向前发展有益有用的。个人如只看自己,不注意以外事情,易失于偏,不免孤立离群。集团如只看自己,不能善于理会自己以外的人和事,也易成为主观的,非马列的,更误事,即损毁了有用器材而不自觉。马列说知人,知人也不易!
你诗怎么不写下去?应当再写下去。最有用是写短篇小说,新时代应当有一种完全新型短篇出现,三两千字,至多五千字。一切是新的,写新的典型,变化,活动,与发展。这种新型文学作品,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写小说有好处,即对人客观,尤其是因此理解人的善良。某种善良在时代过渡期是不甚适于生存的,适如无用,更可能害事。但一个人的本质总是要从善良发展的。一切文学都有个深度,即看作者对于“人”的理解,以及把它结合到种种不同人事上时的情形,及发展变化中的关系。更重要是善于处理他,表现他。一切作品伟大和深入,都离不开表现和处理。目下说,有政治觉悟似乎什么都成,其实不成,还要点别的东西,要情感,要善于综合与表现!这不仅是生活经验和政治性高度热情即可成事,还有些应当从更多方面来培养的东西。要一种厚厚的土壤,才可望发芽生根。也近于从人的本质上提高的问题,不是抽象教条和斗争经验即可成事。应从一切优秀作品取法,从文化各部门去学习,望把读书学习领域展宽,会对于人,对于事,对于历史文化,都可体会得深一些。
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比对人只主观的从打击出发,会不同得多。因此生命会慢慢的日益丰富起来。因为在个人以外,还有千万种不同哀乐,在各种不同情形中存在,发生。到真正的如此和文化史上各部门成就接触时,你也就会得到很多很多启发的!
文艺座谈②还值得细读,并和社会历史发展联系,作新的展开引申。作家和理论家都需要它,即一个记者,也得好好来使用它。马克思或列宁,高尔基或鲁迅,作品中都赋予一种深刻的诗意。这是文化史中极重要的一件事。一个伟大组织者,或一个记者,能把他的工作慢慢从发展中和伟大时代结合起来,一支笔自然得浸透一种诗的感兴。就现在看看,文学作家中和记者中,这一点都太缺少了。这种诗的感兴,不只是善于作文,还在真正有思想!文艺座谈是有诗意充盈的,可惜学它的理论者或领导文运的人,还不甚能发展这个文件。
这个文件经典性,实远比鲁迅高尔基作品重要。
近来在报上读到几首诗,感到痛苦,即这种诗就毫无诗所需要的感兴。如不把那些诗题和下面署名联接起来,任何编者也不会采用的。很奇怪,这些诗都当成诗刊载,且各处转登不已。《光明日报》上次有篇批评一个诗集的文章,看了觉得有同感。因为同样无价值的诗是到处可见到,在印行,在流行的。使人痛苦不仅是作者的作品能流行,重要还是它有影响。那么艺术或思想都不好的作品,可以自由出版,另外有些人对国家有益有用的精力,却在不可设想情形中一例消耗了。这也就是历史,是时代!文艺座谈虽经常在人手边,为人引用,毛本人和我们作群众的究竟相隔太远了。如何把许多有用精力转到正常工作上,形成新的时代桥梁,更有效的使每一支有用的笔能得其用,不再一例消耗于无何有上,是他想不到的。巴金或张天翼、曹禺等等手都呆住了,只一个老舍成为人物,③领导北京市文运。事情如到只有领导者一人露面,不曾见更多年老的恢复用笔,年青的新成就不断产生,领导方式还有问题,待改善,是显明的。这些似乎不是记者的事情,但是记者如同时是一个真正向下看不是向上看的作家,会明白还是要想办法来努点力,打破这个沉闷呆定情况。
时代十分活泼,文坛实在太呆板!
几个月来在报上学《武训传》费去了万千人的劳动时间,④你看过电影没有?目前那么把《武训传》提出来作全面学习,领导方面自然是有计划的大事。但是国家那么大的发展,文学思想上领导,正可作正面的用鼓励和帮助方法,和一个宏抱万有的伟大涵容和理解态度,让过去能用笔的将笔重新好好使用,准备用笔的都得到真正扶助和机会来用笔,才是办法!如只把个武训来作长时期批评,武训这个人其实许多人就不知道,少数人提到他时还可能会说是鲁迅的……如托古射今,把现在人中有因种种原因工作一时和政治要求脱了节的情形,认为即是武训的再生,即动员一切可动员的来批判,还是主观上有了错误的结果。因为这个时代,哪里还会有武训?当时太平天国之革命,无从使武训参加,很自然。
至于现在革命,哪是太平天国可比?革命者还自信不过似的比作太平天国,已不大近情,如再把时下人来比武训,未免更远了。因为事情明明白白,参加或拥护则活得事事如意,学武训则倒霉到死,世界上还会有人学武训来寻倒霉?如果有人始终和社会发展要求有游离情形,求解决问题还得从理解入手。使过去武训追随太平天国,是一种完全错误的推理。但使一个现代人信仰当前的党的一切领导,没有丝毫困难。一检查偏向,去主观,再莫把自己当成太平天国的英雄,也莫把人当成武训来有意作践,就什么都不同了。
你欢喜音乐没有?写短篇懂乐曲有好处,有些相通地方,即组织。音乐和小说同样是从过程产生效果的。政治中讲斗争,乐曲中重和声。斗争为从矛盾中求同,和声则知从不同中求谐和发展。唯其不同,调处得法反而有个一致性,向理想奔赴如恐不及。这才真是艺术!政治艺术的最高处,应当是指挥者与作曲家共同的长处都能领会,实用,而将两者长处集于一身。不想办法鼓励更多新作品代替《武训传》,来通过艺术娱乐方式教育千万人民,只作破题令万千人学习诵读检讨,费力多而见功少,似乎不大经济。即把一个导演、一个演员,并一个在坟墓中的武训,完全骂倒,新的优秀作品还是不会凭空产生!庾匀豢赡芑褂懈钜庖澹颐且?点不了解。但就学习情形说来,让我想起五年前写的一个短短文章,适如预言。当时很庄严的提出艺术宜从属于政治,但如何从属方式值得考虑。更重要是政治设计者对人毋必、毋固、毋我,知就器材解决问题,使人能善用其长,虽劳而不怨。如指挥一套交响乐,执事者各能尽职,各就岗位上表现自己。从全面政治设计,我们得承认毛泽东的伟大思想是在那么运用到各方面的,历史发展也即是在这种情形下跃进的。
但是在文学艺术问题上,对全国作家动员言,还不像是已组织成一个大乐章。希望慢慢的会可以转好,即到了领导者真正理会到,领导的意义当如作曲,当如指挥乐队时,许多事就不同了。目前骂武训,许多人文章都随声附和,对武训究竟是什么,可并没有知道。正如赞美鲁迅,鲁迅文章好处何在,有些什么文章,也从不仔细认真看过。这也就是一种测验,一种学习,世人多附和而少真知。
你们学认识武训怎么样?看过别的电影没有?只听朋友说,电影方面实缺少优秀底本配合时代需要。但是一面上海还有许多游资投到新片上,一部分新片或比《武训传》还不如。公营片则在独占方式下存在,不曾想办法得到更多方面合作工作,主事者想不到国家政权还是人民同有的,影片摄制还有许多方面可以着手,比如文化教育短片子,在国内外也就还有作用,也能从教育观众中还赚钱!不从各方面打算,自然只好等杰作,不然倒是映梁山伯故事了。昨在《人民日报》正式来谈牛郎织女,可见新的东西太少了。领导方面自己在走回头路。牛郎织女掌故弄不清楚,说神话传说当然也不透。没有教育效果。其实就还有多少历史短片,文化短片,和近三十年小说可以选制成短二三卷片子,且对于这些作者,是一种用力少而效果大的团结统战工作,并对于他们是一种大鼓励!那么经济的事无人考虑到,《武训传》讨论还在占报纸可贵篇幅,事自然就难说!也许我们知道的事太少了,实际上正有百十种大革命历史性剧本在排演。
我在这里每天上班下班,从早七时到下六时共十一个小时。以公务员而言,只是个越来越平庸的公务员,别的事通说不上的。生活可怕的平板,不足念。真正可念的,还是那几十万为守中国大门而挣扎于炮火下的志愿军。应当对这些英雄表示无比敬意与关心方合道理。此外是还有万千青年干部,在中国广大土地上进行的土改和生产建设工作,仅仅生活极艰苦,更重要还是工作实在极单调,远非下乡一月二月的知识分子下乡观察观察即能体会。历史在创造中,在通过毛泽东的伟大思想而创造中。但这种伟大思想,又必通过这种万千人民的实践方可见出。一年来知识分子在《实践论》上写了无数文章,看过好些文章,都只是说他自己,没有想到另外万千人是真正如何在沉默无言的实践,而后者对于历史面貌的改变,更如何重要!
我爱国家,因为明白国家是从如何困难挣扎中建立起来的。也爱党,因为明白党在政治上领导,对于国家具有如何伟大抱负和信心。也似乎还理解毛的思想,在运用到国家重造工程上,在若干重要部门,各对于生产建设的重要意义。我是个中国人,眼见近四十年的血和火对于万万人民的教训,又如何由于一种进步思想的发展,推进,紧密和千百万人民情感生命结合,把一个廿年专政的官僚统治推翻,从极端媚外惧外贪污腐败、自私无能的恶劣政治现实中,转而为一个生气勃勃的崭新局面,怎么能不爱?更重要还是明白在过程中的不可免的困难,对内对外一串大事小事,都得负责任来焦神敝智处理。尤其是和一些旧集团中转过来的官、商,以及党群,来进行团结中斗争,必不是一件容易事。从几百万来自各阶层的党员中进行提高技术与思想教育,更不是容易事。
大事一一在作,在进行,在从经验中改正推进,小处自不免也有些问题。或一事由下转上,转到三五不同段落上后,有时就不可免失去本来意思,也就自然有些料不到的隔离,且由此而越难相通……爱领袖,也应分从这方面来爱,来学习忘我而成人之美。可能如此还是会形成错误,但总之牺牲的是一己,而不至于损人害事,也就成了。两年来个人也就在那么一种心情下学习过来了。
你说人民需要我写小说,我已不知谁是要我再用笔的人民?两年余来,凡是旧日朋友通隔绝了。凡事都十分生疏。一星期二小时课,⑤五个学生只二三同学还对学习有点点兴趣。
家中人则因工作调得远远的,一星期只能见一回面,到时还常因事过别处。孩子们也各有事,……如此下去,我自己是谁也慢慢的不大明白了,能作些什么,在作些什么,也不明白了。家中人对我生疏日甚,别的人对我生疏更可想而知。在博物馆二年,每天虽和一些人同在一处,其实许多同事就不相熟。自以为熟习我的,必然是极不理解我的。一听到大家说笑时,我似乎和梦里一样。生命浮在这类不相干笑语中,越说越远。近两月来真正接触的是一堆画,和画中所表现的一点问题,与一点对佛经对历史联系时的领会。唯一和人民碰头,是在博物馆楼上敦煌画室中,和一群群陌生观众在同看一幅画时。因为写上去的说明不够,有时特意为谈谈,居然使他们听下去,不担心我说完了还要钱,真是幸事。楼上两房子瓷器,平时并本馆同事也不甚能够发生兴趣的,我也和他们谈谈,居然有人听得下去,说完时还向我谢谢,我也谢谢他们,情形很好!因为这种无机心的同处,对我是有意义的!相互都不明白,可是不关重要。我只是学习为人服务,努力尽职而已。有些由他人看来十分平常,由我看来却意义极深的事情,即从他们印象中得到一种印象:学文化,一切文化机构还不曾好好为他们有所准备。尽管学习精神已极高,负责的各部门可未必有兴趣注意到,如何来满足这些人民。如注意到,许多情形会不同多了。有些观众给我印象深。二十三十年前,许许多多人就是那么一回短短接触印象中有所启发,到后来即写成许多短短故事。这些人也教育了我,启发了我,将来会写些不同东西。但是,这种用笔能力,都消耗到近年客观安排中了。
前些日子,韩世昌带了一群小女孩子来看画,他似乎不多久前喝了一杯白干,有点醺醄醄神气,身子黑而胖。小女孩多年纪只十四五岁,眼睛光光的,凡事感到惊讶,可一点不明白什么是好的和对她们有用处的。试为引她们看看唐代人画手指姿势,一种舞蹈不可少的知识,几个人在画前即刻学习起来,很动人!这些年青人太需要从学习上提高了。领导上如有更广泛一些的工作热忱,和对于艺术教育计划,会影响到这些年青女孩子一生,也影响到戏剧史的发展。但目前学校能给她们的,似乎就还少得很,少得很!
几天前还另外来有几个乡村的干部,三男二女,女的壮壮实实,村子里来的模样,小教员模样。为说到唐经变相跳舞时,她自己就在画前扭了起来,看情形一天早起一定得扭扭秧歌!很可能回去还要在镜子前比一比。给我印象很深。因为我明白目下国家有万万千千这种纯洁可爱的素朴生命,在为国家向前理想而服务。生活十分简单,工作十分单调,却充满一腔热忱,一切不在乎,一心一意在工作上克服困难,力求进步,国家历史真正的改变,也即是从点点滴滴而汇成巨流,冲走了一切旧的陈腐而向前发展!如稍微和这种人相熟些,就可为他们工作和生活方式,以及所具有的哀乐得失特性,写成个短篇小说。这是一种新的人民典型。素朴、健康、正直、快乐、简单中有妩媚,可爱得很。写出来一定十分动人的。我是理解这种心的。也理解如何重现这种心于一定形式中的。
也碰到另外一种人,城市中生长,大学生模样,大模大样找向导说明员,我就为向导一番。一会儿,却在人多时和他的什么女同志溜开了。守房子的工友满有意思,说:“这是来会场泡女朋友的,并不用听!”
也许不是这回事。也许只是到天桥看把式到要钱时溜惯了,以为我快要向他们要钱,就照样溜了。总之另是一型,是常遇的,非特种典型。南方生长,有商业性,聪敏,会办事,会玩,会适应一切不同环境,不太着实。
也有先听听不下去,到后来人也谦虚了许多,特别是学美术和文化的,临了不免请教贵姓一番。或告,或不告,大家还是相互谢谢,很好。他们想不到我对他们谢谢的理由。想不到他们从不着急的事,我永远在为他们学得不够,不深,不广而着急,为他们工作搞不好展不开而着急!谢谢他们肯多看看学学!不学习,谈什么爱祖国文化?也有问问姓名就亲切起来了的,这时他们才想起我费时间太久,倒怪不好意思起来了。我想起的却是他们还应当多学些。倘若国家教育设计更周到些,也就必然可以有机会多学习些。从他们谢谢中也借此可知他们在学校里上课,多半还是老一套,师生之间情感是不相通的。即有个政治团结的说法,彼此之间到学习问题上时,还是不会打成一片的。因这亲热我倒似乎有点痛苦起来了。半生为了许许多多这种年青人服务,特别是一些作家,这些人目下有在外省的,不明白我怎么过日子极自然。
还有些身在北京城圈子里住下的人,也像是北京城打听不出我的住址,从不想到来找找我。这也很好,借此可以学习明白社会或人生。人不易知人。这种隔绝也正是对我一种教育。
但是对国家是否经济?我就不知道了。
还有一回外国学联来时,随来几个女联络员,一再叫我“向导”,看样子,她应当在大学读三年书了,也应当明白一点中国文化了,但到我为提出几个最普通的文化史上名词、年代及其他时,她就唧唧唧的不知如何翻译。眼睁得大大的,脸红红的。我相信她办事满热心,也知道跳舞、打球,如出身于教会女子中学,还一定会唱点歌。但是应有文化程度实在不大够,也不大觉得应当努力提高。终于马马虎虎骨碌一阵子走开了。催着那些外来学生走时,也给我一种很深印象。这另是一型年青人,也极可爱,但和村干完全不同。
也有美术学校的学生,从教师指示来作画的。好心好意告他们这可代表,那不成,这个画什么好,那个画什么不佳,什么画有用,什么画有时代特征。有信,有不信。相信的说下去自然照例还令他满意。不相信不理会的,试看看草稿,才明白他要的完全是另外一些东西。特别是图案,从学习取样的看水准,才明白这一行教师真不知误了多少年青人!
有时来的是老大娘,解放军,谈下去也若相互都可以得到些东西。有次有个壮壮实实的军官,说的满好,因为他知道的就不少,从他口中就学了许多别的东西。这也是一种新型人民,有种种不同型范,同在历史变动中活得极有生气,将来还得在国防线上保家卫国。
也有学生群,陪他们来往一走,三小时过去了,相互还觉得不太累。有不明白处,再走回去谈谈。还有中学生,一窝蜂的拥来拥去,年纪有的比我家虎虎还小,也有大些女先生样子的,说到什么东西被毁了时,就呀了起来。见好的画也呀起来。总之,善良得很!在新的国家发展中,这种人是可以塑成一切所需要典型的。全然不知道我是谁。说完了还小伙儿商量了又商量,最后才派了个代表来鞠一躬。适如我三十年前在一些小地方所见到的学生群一样。三十年来这些人即还存在,自己照例早忘了三十年前作学生情形是什么神气了,我却一一保留在印象中,成为生命在极端枯寂痛苦时的安慰。这些人的印象和文化史许许多多的重要业绩,都一例成为我生命中不可少的润泽。很离奇,即我的存在,却只是那么一种综合。一种如此相互渗透而又全然不相干的陌生事物。特别是一些说一句两句话而即不会重新到一处的人,格外生疏却又在某一点上永远光辉灿烂。这些不可知的势力,和另外一时一本书,或一件工艺品,以及一些从远处遥遥传述的谢意和感激,一些抽象的优美原则,以及这原则影响到种种不同人时候种种不同发展,便如把我生命全部分割占有了。
此外什么是我,就不易理解了。过去几十年如此过去了,明天是不是即如此继续,作为我存在的理由?
另外还有出国回来不多久,在什么会什么部做了不大不小的人民官,陪同国际友人来作社交式酬对,匆匆忙忙在会场刷了点来钟时间的。他们平时照例极忙。事前大致不曾作过什么准备,只望文生义的指指点点谈着、走着、站着、笑着、左右点头着。听听也满有意思。谈的是什么不明白,但看看专挑大幅画指着说,就知道原来是社交。好意为帮帮忙,解释一下时代性和特征,如肯稍微虚心些,一定也可以知道些东西,但是来不及似的却大模大样走开了。这其中一定有民主人士,有专家,有资本家,有公子哥儿,也可能还有些六七年前西南联大学生,对祖国文化大致不易消化是事实,完全无知倒不是。这也给我一种教育,提高不是容易事。专家或教授,以至于美院先生们,一隔行,对于许多事还不是一例马马虎虎!因此也可理会得到提出普及二字的重要意义。说普及,不只是为一般劳动人民而发,也恰是为专家而发。近五十年的新教育,仔细检讨分析,大部分读书人,用心到外国语文诵读,如《颜氏家训》所说习鲜卑语,弹琵琶,用来服事公卿得人怜爱的意识,也即是帝国主义者殖民地化教育最理想的计划。有许许多多人已子孙相承三代,有许多都是在洋人洋行中长大的,有什么方法可以避免无知?有什么方法即可望使之对祖国文化发生真正的热爱?一切都只好慢慢来想办法。一切慢慢来!
尤其是有关文化领导的同志,一定不大容易理会到他个人的工作,用毛选提炼自己后,对于他本人文化知识普及和提高问题,进一步认识,是否感到需要?因为必须提高,不能停顿。要想出办法,且一定得有办法。但是即这个部分也还是先说普及为是。因为第一步普及就还不曾作好!
我就那么向人民学习,从服务中学了些对于人的新认识,知道了年青一代是什么情形。尤其是学了八九时后,除了几个老工友,明白我应当有一点累,一点儿渴,一点儿轻微喘气。此外就没有一个同事或一个观众会想到这些问题的。至于一般观众,却回到不易设想的各种机关,各种学校,各种家里去了。
关门时,照例还有些人想多停留停留,到把这些人送走后,独自站在午门城头上,看看暮色四合的北京城风景,百万户人家房屋栉比,房屋下种种存在,种种发展与变化,听到远处无线电播送器的杂乱歌声,和近在眼前太庙松柏林中一声勾里格磔的黄鹂,明白我生命实完全的单独。就此也学习一大课历史,一个平凡的人在不平凡时代中的历史。很有意义。因为明白生命的隔绝,理解之无可望,那么就用这个学习理解“自己之不可理解”,也正是一种理解。
天气渐渐夜了下来,胸部和腰部都如被束缚得极紧,只想在任何一级砖道上坐下来稍停停,可是十来位老工友同志,都八洞神仙似的摇摇晃晃下了城头,下了人间,我过不多久,也就俨然在二百万人民的首都市声中完全消失了。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限制,外在的和内在的,是这种也是那种。在流动如水的车辆来去大道中,一切存在对于我都如十分陌生,异常离奇。我在什么地方?我是谁?我究竟是为什么这么下去?没有人可以回答。
我似乎在向一群我对她还陌生,她对我却应当相熟的人说:“你年青人,我就为了你,为了你们,我活下来了。为了你们的善良品质,为了你们对国家的爱,为了你们的时代,为了你们在这个新时代中的种种不同得失,为了你们在历史中的特殊地位,而这种地位照例你们自己却又毫无所知。为了你们被解放的青春生命,对于明天一切如此勇往直前,毫无迟疑徘徊。但是更重要,却为了你们的素朴、健康,因而形成对于国家一种强大的向心力,一种真正崭新的文化的创造者,一致将历史轮转加速的代表者。我就为你们之中还有可能从我工作中,理解我是你们的朋友,你们的熟人,就在一切想象不到的困难中,永远沉默支持下来了。在一切痛苦和寂寞中支持下来了。只为了你们的存在、生长,而我们的生命相互照耀接触,因之对人生都更肯定,我十分单纯的把一切接受下来了。你们目下或将来,应当是一个青年学生,一个纱厂女工,一个伤兵医院的看护,一个农村小学教师,又或者,只不过是一个最平凡的工人或职员,一个店员,只因为你们的存在,在世界中永远有你们的存在,有你们从得失中得来的欢乐或痛苦,有你们在不幸中或其他情形中,还会于不经意时和我一生努力的理想及工作热情,一例消失于风雨不幸中。也为了你们由于生命的青春无知,必然会有各式各样的错误,以及为本质本性上的弱点,而作成毁人不利己的结局。我还为了手中一支笔,有可能再来用到你们生命的形式发展上,保留下你们的种种,给后一代见到。我很沉重但也很自然的活下来了。”
说到这一点时,我似乎才觉得我真正已有了很久失去了我。我的热情、理想、智慧、能力、一点作人应具有的常识,都一例消失了。剩下的俨然只是一堆名词,诸多名词却又失去了本来意义。所以这个信写来写去,是什么意义,就不明白。住处窗子前小虎虎种的葵花,结朵又已经如斗大,似乎已是第三次。我给你这个信也快写了四个月。今天是礼拜天,一个人单独在住处望到垂在檐前的葵花十分离奇。听到收音机中放送的曲子,才想起这个信起始也是在一个礼拜天写的。
应当寄给你。特别是要告你,我拟在十月中旬去参加土改,跟人民学习几个月。他们如让我去,大致去两月,如学习得还好,体力支持得下去,组织上还满意,我就再学两月。换地方学。希望有机会看看大地主被人民斗争,也希望看看比较小的地主被斗争情形。更重要是学习明白人民如何处理历史中这个大事情,如何生长,如何生产。也只有从这种学习中把我认识清楚些,再进而学忘我,来学习为人民服务。或用笔,用到这个国家一切生长方面,或不再用笔,即在一种极平凡工作中作公务员到老。
礼拜二三如没有事,晚饭时来我住处吃,带点你写的文章来看看。你们觉得什么是最为一般人认为成功的短篇小说,也为找点来看看。我自己已看不懂目下说好的和不甚好的差别。如最近些日有有关土改报告文章,你认为好的,也盼望找点来看看。我白天多在天安门里文物局联合办公室。
从文九月二日
【注释
①这是作者1951年给一青年记者的废邮,"文革"时被抄走,此为残存部分。信写了四个月,在已发现的沈从文书信中,是写得最慢、最长的一封。同年11月11日,《光明日报》发表《我的学习》,是作者第一个正式发表的检讨,与这信写于同一时期。
②指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③老舍新创作的话剧《龙须沟》当时已公演,并获得成功。
④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是1949年后第一次针对文艺作品的全国性政治运动。"学《武训传》"指学习那些批判文章,并非看这部电影。
⑤作者离开北大后尚在辅仁大学兼课。日记六则①
礼拜六(3月28日)
理辽文化照相,定摹取各相。整理新经板四十一片,从吴履岱处费十万得来,中有樗蒲锦大红三片,黄绿各一片,花为梭式织金龙凤,龙凤各作三角形,和馆藏彩加金不同。亦与程大昌《演繁露》叙述不尽合,然此五片比馆藏为古,因布置与捶练图一女子衣着正合。可知式从唐宋来也。惟樗蒲在唐人如只是形容赌具,事实当为骰子,为琼,则唐之樗蒲绫锦当为六方或八角骰子,正与宋之八搭晕相合,八搭晕正是骰子展成平面结果。是则所谓“凿六破锦”,也可能即是六搭晕或龟子锦,(宋为簇,相似而不尽同)且以龟子锦为近。
……正如唐之盘绦,宋则改盘雕,为不可解。其实清初尚作,可以从营造法式《簟纹》得大略,工匠俗名为簟纹,官中则名“盘鵰”。如从鸟纹锦求之,百世不可得也。
约家树明过李家看锦缎。约抡元及《新观察》记者礼拜一到家中。劝工友李同志学画。画一鱼罐,甚用心。和新来二位谈工作性质。初来工作总是理想高,事实待扎实学习,学习不够,而适应环境不容易。在学校为思想前进,到工作中时,就不免有困难,或感觉不能如学校师生关系好也。得一一劝其适应及努力。
极累。未吃饭。工作何时方能放手作去?书无从读。可能应去纺织工厂去和千百工人在一处,对他们有益得多。
为图案系一助教拟一百牡丹花纹图案,故宫清明宋瓷中即可得四一种。可能还是近于多事,因教授先生都不要那么多资料来教学,教学已廿卅年,一切都很觉得已足够,多事可能对他们即是一种搅扰。
礼拜日(3月29日)
到李杏南处借经面,好的未能即借到。只带回一函晚明时金锦,及荷包六个。系和江忠实、王家树同去。回时兆犹未返校②。虎虎病可忧,穷极,无可为力。约抡元等礼拜一过家中谈谈文章事,写不好,还是退还省事!中和夫妇来,年青人如日方升,大是幸福。工作永不完结,一堆待作事不知如何方能有四只手来进行。小龙小平在客室用傻声歌唱,印象离奇。
高植来信说四月将来北京。
礼拜一(3月30日)
整理陈列计画,将各种意见总括,提写到计画上去。将应询催事各方面信提交办公室,待去信。
写工作月终总结,在自我批评上,发现自己作小职员心理在发展。凡事循规蹈矩的下去,相当可怕。但在一出主张即和事实要求不合,这种作小职员心情,也是在工作中有必要的。对人过于热心,对事过于热心,都易成多事,无补实际。学《实践论》。可能调出去对于这里大家为有益,对事也有益。个人主观易致误事。但一切均由客观来决定,即自然成小职员心理状态,越来越严重矣。极离奇,人人均若欣欣向荣,我却那么萎下去。相当奇怪。真是学到老,学不了也!
请办公室去信如下……
礼拜二(3月31日)
半夜未睡,发热,胸部如刺。早起看虎虎去医院,夜里还是咳。仍勉强来办公。学习主观主义提纲。检查毛病,主要是对一切无知而要说话,不是说的不中肯,即是废话、胡说。根源即无知,对世事无知,对馆中只主观的以为有某种官僚主义精神的浸润滋长,工作不易改进。其实就理解而言,内容无知,一开口还是错误。特别是对馆中明天任务,国家在发展中一个国家博物馆必然的任务,这些事本不是我应想的,我说的都不免是空话。因此改正自己方法,即少说或不说馆中问题。凡事禀承馆中首长——馆长,主任,组长,……要作什么即作什么,实事求是作一小职员,一切会好得多。对人,对我,对事,都比较有益。
头发闷,眼发胀,心发慌,无从诊治。我算是在作什么?
心脏不好,无可为力。
礼拜六(4月4日)
早上勉强来。肺不受用,已退烧,还咳,鼻未好。糟糕之至。为温同学拟出一百种图案花,代表各种器形和时代,如能从一礼拜中摹的摹,照的照,结果会对于“学”的“教”的都具体知道些些东西。但主持一系的认识上若尚停顿到“创作”上,只怕钻进古典即跑不出(事实上钻不进),因而不以为然,则近于多事矣。甚矣,多少年来之多事。凡事都多事。
而结果只有听之。只能用善于等待解嘲。但多事而不成,可以从等待客观世界有需要时再说不迟。若主一系,担当一单位的,总还是以得过且过下去,特别是教人子弟的,真是可怕。因几十年来的拖拖混混,实在误人。斯大林说的,什么地方工作推进不前,什么地方即有“官僚主义”。徐大师几十年主持艺教,真是误人子弟多矣。但是几十年能安于如此,也是奇怪。原来还以为自己是画家,不屑向工艺学习,现在还预备来指导工艺,其实还是不知如何先向工艺好好的学。明天也许即得进入创造工艺,依然是不知工艺为何事。一个画家底子,按传统思想意识来说,照例即不明白工艺重要性,照例不明白求自己能够为工艺生产服务,还得先学工艺。
如何教育这些人之师?真还是一个问题。因为事情显然,年青一代实不应当再受这种人之师的耽误,得多知道些“艺术”,得具体知道些“民族优秀遗产”,得从这个肥沃土壤中才可能生长出一些花朵,任何一部门美术都这样!
还是得等待。
礼拜二(4月7日)
病得很,工作还在勉强做。美术出版社二同志来谈出版事,因知李杏南处藏残锦不够付印,特过西湖营去跑了半天,回家已极难受。一夜中右腰痛。鼻出血。胸部难受。眼发胀。
闻同事在商讨名目,如在梦中。事作不完。
【注释
①写于1953年春。
②兆即作者的夫人张兆和,当时在西郊圆明园教中学,住校。给云六大哥
大哥:年头寄信,想早收到……看看报纸,才知道今天廿九,是我进入五十八岁的生日,大致只有你和大姐还记得起这一天!这里无一个人在家,我就独自坐下来听悲多汶第九交响乐,倒好像真是为我做寿,声音那么欢乐而又清静!虽这么说,你可不用为我生活或身体担心,这里凡事都照常,都好。
我在故宫一天,历史博物馆一天,总有事情可作。今天在故宫陪了约卅个年青美术学生看了一天绸缎和陶瓷,虽累些,还是很好,因为知道对他们有益!这些年青学生多十分幸运,在参加十大建筑中陶瓷和丝绸、地毯设计工作。工作热情虽高,也画得相当好,可是面对现实,究竟不大好办。几年来,对遗产取得是个虚无态度,应当懂的多不知道,已懂的多是皮毛。万千种好花样多不会利用,直到需要时,才明白三四年学习白费了大堆日子。即再大胆敢想敢做,到现实工作上,才了解学得不扎实,卫星不好放!他们的先生早成习惯,却并不怎么着急,我却不免代为着急……我还记得三十多年前一个生日,也是在北京过的。天气极冷,只穿一件夹衫,黄昏中从宣武门内图书馆走出,到西单附近,在一个羊肉摊子前停下,看人吃羊杂碎,摊子边正有个带喇叭的留声机在唱《洋人大笑》。我一文不名,就那么听下去。极奇怪,即在这种困难情形下,也不觉得什么叫“难受”,只觉得存在是一种离奇情形,好处无人知道。眼看到许许多多坏蛋傻瓜,日子通过得满好,我却简直难以支持下去。但是,事实上我竟那么支持下来了,在谁也不易设想困难中坚持学习,首先战胜自己的无知……千百军阀伟人,财主议员,都已完事了,我居然还存在,真应了诗人所说“此身虽在堪惊”。更离奇处也许还是现在,又像是在一种孤独中存在。并家中人也似乎不怎么相熟。由于工作,接触面虽相当广,可像是没有一个真正知道我在为什么努力的人。我依旧并不难受,就那么无事忙工作下去,存在下去。忙的全是别人事情,学的又似乎永远不算是学问。打算的全是职务以外或职务以上的,以及明年后年才需要考虑到的。可是却永远不会把自己地位安排得稍好一些。正相反,许多行为都像是专找不利于己的“赔本生意”去做,结果自己倒常处于狼狈地位。比起熟人来,我真正是不会自处到了家!和过去学习写作一样,我总是呆头呆脑的干,毫不取巧弄乖,结果反不如有些人使三分气力用笔,七分气力社交,还到处逢源。可是我总深信只要工作对国家整个向前有益,也就够了,个人吃点亏或生活寂寞些,都无妨。
明年十月后,如许多事情还是走不通,研究工作也不能如应有的进行,体力又已不大济事,也许还是准备再作冯妇,来做个“职业作家”省事些。因为十年来做职员,一天上下班四次,得来回换车八次,每天大约即有二小时在车中挤去。
总是头昏昏的,黄昏过马路时,还得担心被车撞倒。除了我自己知道这么方式使用有限生命,真是对国家一种不大经济的浪费,此外绝对没有人还会想得到。我大致学许多都有望学好,可是想学做个好职员,实在不容易。
诸事望放心,因为在工作上我总像是一个“永远乐观派”,这事作不对,就再换一门来重新学,重新作,一定要学好它,作出点成绩。但是在生活上,也许应当说,注定是个“永远败北者”才符合事实。老话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分定,想推开也不成”,所以即或相当羡慕人有搞头,要学可学不来!
或许笨也有笨的好处,过几年会各事不同一些,有较多自己可支配时间,能集中精力做点事,也不辜负党的希望。
北京今年冬天格外冷,入晚经常在零下十五度,房中炉火旺旺的,还不暖和。想起即在这种天气下,还经常有亿万人在寒风中赶工筑路、架桥、搞钢铁基地……个人觉得未免太渺小了。一定还得努一把力,来把工作做好。一切望放心!
二弟旧十一月廿九晚北京
(1959年1月8日)
大哥:得近信,知道体力还好。怕冷事,过些日子当为问问熟人看,是否有什么药,如鹿茸卫生丸之类,有些效验没有。如好就为买些来。一近三月,我们已起始在准备“忙”,接受“忙”!因为新馆近二百幅历史故事问题画、塑,和外边兄弟馆同样画幅,都由我们提参考材料,有的是永远作不完的事情待作。近又调我参加科学院编辑历史图谱工作,约有五千个图片,将编成一千页,赶九月出版,许多器物简单说明工作,恐得参加,工作量也不轻。馆中还有许多对外供应资料工作,由保管部作,没人肯做,调我过保管部后,我也得揽一手。将来他们搞历史歌舞戏曲电影,都少不了博物馆一份工作。只要肯继续好事热心,真可作许多事!目前只希望身体能支持下去,不至于半途垮下才好。一到具体问题考验上,才明白知识真不够用,还应当好好努几年力,多看几万件文物,透熟千百种图录和文献,才能解决许多待解决的问题。目前说来,虽凡事都懂一点点,其实多皮毛知识,极不踏实,求融会贯通,可不容易。而且搞的工作,事实上牵涉范围也太广泛,即记忆力再好,也不可能懂得那么透彻仔细。所以明知是个“假里手”,也还是得充下去,作个过渡桥梁,希望能在一二年内为馆中搞个图片资料室,有三五十万文物照片,少壮一辈能用它作个基础,三五年中即可事事赶过我们。照道理说是办得到的,因为情形不同,年青一代机会实在太好。只是年青人若不拼命,怕也不大好办。因为有些搞研究工作的老一辈,搞了半生,就还是永远停顿到旧日玩古董情形下,提不高,令人奇怪。正如另外一些作家写作差不多,永远在写,永远见不出丝毫精彩过人处,真如四川人说的“不知咋个搞法!?”
见今天报载,有五千多人入党,中有思成等熟人,其中一定还有许多熟人。思成还写了篇文章,写得很好,在《北京日报》发表,你可看看。报上还载有个通知,从明天起,城里有轨电车一律停止驶行,暂由公共汽车代替。大致“五一”时,全北京城内即可完全改成无轨电车。让我记起初来北京第二年新修电车情形。东单那座“克林法碑”,欧战后改为“公理战胜”牌坊,即是这时移过中央公园的。“共产党”名称还刚在学生中说起。孙中山在北京市民口中还叫作“孙大炮”,以为专只会放大炮、说空话。国内还无“职业作家”,鲁迅也绝不可能靠写作生活,更想不到将来会有个“鲁迅博物馆”在白塔寺附近。我还常跟着游行队伍,散散传单,并不明白要“反帝”,但是又十分讨厌洋人。过不久,许多人都过武汉参加革命去了,我却变成了第一批职业作家。我也是真正在用力革自己的命。一晃卅多年,现在到了“五四”的四十周年时,却已没有多少人知道我写过什么作品。新作家也不知道,因为他们做作家方法和我们已完全不同。报纸广告上经常是《日出》、《雷雨》,《雷雨》又《日出》,以及《金山寺》、《空城计》、《济公传》……戏剧中似乎凡是已经存在的都可望依旧存在。我写的东西,只因为是小说,却比我本身还不扎实,被时代淘汰了。真可说是一件相当奇怪的事情。
一个人那么认真努力毫不懈怠工作廿年,竟无丝毫成绩可以留下。这几年只不过是随事学学又放下,倒像是由假成真,变成了“专家”。主观以为对国家最有用的,恰恰并无什么用处,比许多封建迷信还容易消灭;在一般职业上并不费事作的,反而成了晚稻,收成格外好。真应了古人旧诗,“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想来不免要笑笑,原来这事情是自古有之。在云南时,曾写了篇散文,提出些问题,竟和预言差不多。内中提起孩子们的将来,以为传奇故事在青春生命中已失去意义,代替而来的必然是实际的事业。现在他们果然都终日守在机器边,礼拜天也不过是头晚上赶回来看看母亲,听听音乐,一早又赶回工厂工作去了。真的已在参加祖国建设,把青春全投到工作上去了。我却似乎越来越幼稚无知,无从明白自己。不拘学什么,到相当时期,我都可有一定理解。
只是对自己,却总是缺少应有的理解,因此永远如飘飘荡荡似的,不生根,不落实。照例有大堆问题在脑子中转,可是没个机会好好写出来,大多数都浪费掉了,真可惜。一天似乎也永远是忙忙碌碌,却忙不出个所以然来。懂得万万千千好花朵,可和生产搭不上。……得通知,四月十六政协将和人大一起开会,三月十五即可各处视察。我是留下来坐镇办公室还是出去过西北看看敦煌、西安或成都、贵州、湖南,尚待决定。回家乡大致不可能。能过敦煌去找点材料回来,对公家也有益!
从文
(一九五九年)三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