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辜鸿铭用敏捷的,印象主义的笔触,探索德国及法国知识分子的没落。
腓特烈之后,普鲁士就是德国。德国是欧洲的苏格兰,普鲁士人是住在平原的低地苏格兰人,缺乏想象力。
普鲁士的气温冷酷得多,因此那些普鲁士人除了缺乏想象力外,还有一种可怕的食欲。俾斯麦王子说:“我们家庭中每一个人都是大吃家。如果许多人都有像我们这样的食欲,国家将不可能存在,我会被逼得迁居。”……腓特烈没有想象力。但他除了天才之外,有法国的教养,那种源自法国的心灵颤动及清醒。腓特烈之后,普鲁士的清教徒因为缺乏想象力不能继续做全德国的保护领主。
而拿破仑必须回来在耶拿光荣复职。……爱默生曾以伟大的卓见,谈及拿破仑被送到圣赫勒那不是由于战败,而是因为他身上那种粗鄙的味道,中产阶级的气质,及伦敦人的派头。当拿破仑以散布革命自由观念者的身份出现的时候,欧洲所有的绅士都对他高声欢呼。可是等他们发现这个科西嘉岛的小资产阶级不过是想建立一个皇朝时,所有欧洲绅士都对他大倒胃口。然后普鲁士的清教徒穿着“Vor—Warts”(前进军)的军服,加入欧洲绅士对这个科西嘉小资产阶级的追捕。……当“Vor—
Warts”(前进军)把拿破仑逐出德国时,他同时想把法国革命伟大的自由观念也驱逐出去。为抗拒这一点,全德国的知识分子都起来和他作战。这就是“文化斗争”的开始。……法国革命的真正伟大自由观念是在政治上的“门户开放”及在宗教上的“开展”。但“Vor—Warts”(前进军)的苏格兰低地人的自私倾向使他们不喜欢“门户开放”,而普鲁士人想象力的缺乏,也妨碍他们了解宗教上“开展”的真正意义。
辜鸿铭继续娓娓而谈。他连跳带跑通过了近代欧洲史的种种背景,而达到值得注意的结论:“今天世界的真正动乱不在中国——虽然中国忍受它的影响——而是在欧洲及美洲。”他向欧洲人大喊:“注意,欧洲人!照顾你们神圣的文化珍宝吧!”
辜鸿铭并不攻击耶稣基督的教训,他尊敬真正的基督教,但他猛烈地攻击耶稣会与法国军队,及德国主教与德国军队在拳匪之乱时的主动合作。下面是他痛恨的一例:
基督教最初是一种力量,足以减低德国苏格兰低地人的自私心及庞摩尔兰尼亚省大吃家的可怕的食欲,但现在在德国的基督教死得像一个老顽固。他们已经正式设立一个主教安沙尔,胶州的名人,国家社会党,及那些歌颂德皇所说“我们怎样处置那五万投降的中国人呢?养他们吗?不成!”在名为《将来》(Zukunft)诗篇中写最后一章的政客们的基督教来代替它。因此,当我们遇见五万毛毛虫的时候,我们怎样做呢?用一个滚压机来压死它们。讨厌的工作!但没有办法。我们不知道耶稣会怎样说。如果他不是生在一个和平的世界,而是战争的世界。依照这个牧师的见解,耶稣也会变成食肉的动物。
下面是他说及真基督徒和真基督教的话。他引用孔子的话说:
“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无论你是犹太人、中国人、德国人,是商人、传教士、兵士、外交家、苦力。若你能仁慈不自私,你就是一个基督徒,一个文化人。但如果自私、不仁,即使你是世界的大皇帝你仍是一个伪善者,一个下流人,一个非利士人,一个邪教徒,一个亚玛力人,一个野蛮人,一只野兽。
然后辜鸿铭进而引用歌德在《虚伪与真实》中的观念——歌德认为基督教是进步的,基督教的文化在乎仁慈、体贴他人,以人道胜过不人道。他说:“我们将会知道,无论欧洲人或美国人,要处理中国的问题时,采用歌德的关于文化的概念,抑或采用想使耶稣基督成为食肉动物的德国政客的滚压机!”
真正的基督徒是因为爱好圣洁及基督教里面一切可爱的东西而自然成为基督徒的。而那些因为害怕地狱之火而做基督徒的,是伪善的基督徒。那些只是为了想进入天堂饮茶及与天使们共唱圣诗而做基督徒的,是下流的基督徒。现在的那些耶稣会教士是那些自己不大相信天堂、天使、及地狱之火,但却想让别人相信这些东西的基督徒。
这些文章十分激烈;很容易刺激一个青年读者的思想。它是好文章,但同时具有一种特别刺激灵魂的本质。因为人常会问什么是基督教的本质?究竟什么是儒家?这样他们就可以宽心和愉快的倚在椅子上,舒适地多读对于不同的国家的奇怪的批评。
美国人难以了解真正的中国人及中国文化,因为美国人通常是宽大、单纯,但不够深刻。英国人不能了解真正的中国人及中国文化,因为英国人一般是深刻、单纯,却不够宽大。德国人也不能了解真正的中国人及中国文化,因为德国人深刻、宽大,但不够单纯。至于法国人,在我看来是能了解并已经是最了解真正中国人及中国文化的。……因为法国人在心灵的性质上曾达到一种卓越的程度,这是上文中我所曾提及的其他国家的人所没有的——那是一种想了解真正中国人及中国文化所必需具有的灵慧。一种精细的灵性。
从我在上文所说可以看出,如果美国能学习中国文化,将会获得深度;英国人将会获得宽大;德国人将会获得单纯。而所有美国人、英国人、德国人,由于学习中国文化,研究中国的书籍及文字,将得到一种精细的灵性。我放肆地说,在我看来,他们通常都没有达到这样卓越的程度。
它是令人安慰而又真实的。我对于中国宽宏或宽大这一点,想提出异议,但他们的确单纯、精细、且有深度。但有人会被这样的文章所刺激,再去发现自己的国家,且在中国思想的茂密森林中探索旅行,来试着达到某种了解。
三、人的灵性问题
辜鸿铭帮我解开缆绳,推我进入怀疑的大海。也许没有辜鸿铭,我也会回到中国的思想主流;因为没有一个富研究精神的中国人,能满足于长期的对中国本身一知半解的认识。去认识自己国家的历史遗产的声音是一种从内心深处发出的渴求。在中国语言里面有某些东西,是虽然看不见却能有力地改变人们的思想方式的。思想方式、概念、意象、每句话的音调,在英语与中国话之间非常不同。说英语时,人们用英国的方式来思想;而用中国话来说话时,就不免用中国的方式来思想。如果我在一个早上写两篇题目相同、见解相同的文章,一篇是用英文写,一篇用中文写,这两篇文章自会显现有别,因为思想的潮流随着不同的意象、引述、及联想,会自动地导入不同的途径。人并不是因为思考而说话,而是因为说话,因为安排字句而思考,思想只是解释话语而已。当我们说另一种不同的语言的时候,概念的本身就披上了不同的衣服及肤色,因为那些字眼会有不同的音色及不同的联想。因此,我开始用中国式的思考来研究中文,而因此使我本能地了解及接受某些真理及意象,在中文和英文两种如此不同的语文中间思考真是有点奇怪。我的英文嘲笑中文单音字是光滑、发光的圆石;而我的中文承认英文思想具有较大的明定性及准确性,但仍笑它是可疑而抽象的杂碎。
我必须说,中国人对抽象的观念不感兴趣。中国的语言就好像女人的闲聊,每一桩事情不是爬,就是走,不是嫁出去,就是娶回来。中国人的抽象观念,遵循中国人务实的思想常规,常是两种真实性的混合,因此大小代表“面积”(那颗钻石大小如何?),长短代表“长度”,而轻重代表“重量”。更令人不可解的,代表“物”的常用字是“东西”(你的冰箱里有没有可吃的东西?)。严格的哲学概念,“正”、“义”、“忠”、“利”,都是深奥的单音字,且常流于相似。以是与非为例,它把真与假,对与错两种相对的观念并合起来,区域的界线是消灭了。还有心与头脑分离成为二而一的东西,当一个中国人承认他们用他们的心来思想(我在我的肚子里想,有时我在我的心里想)的时候,那个“心”字是同时指心肠及头脑,因此中国人在他们的思想中是感性的。《圣经》“肠”(owels)字和它最为相近①克伦威尔在一六五○年写信给苏格兰教会会员大会说:“我以基督的‘肠’(爱心)恳求你们考虑你们是否可能有错。”因此,中国人的思想中的抽象概念相当少,或者根本没有,他们从来没有离开生活的范围,没有沉溺在抽象推论太久的危险。人,像是一条鲸鱼,必须升上海面来呼吸自由的空气,偶然瞥望一下云彩及天空。这种思想的一个结果是在中国哲学中没有理论的术语,没有专门传达思想的暗号,没有“群众”知识与科学知识之间的分别。用一种普通人所能懂的语文来写关于哲学的文章,绝不会是一件丢面子的事。中国的学者并不以知识“大众化”为耻。据说柏拉图写了两本哲学书,一本是专家的,一本是通俗的,幸而后来那本专家本遗失,所以近代读者可以享受柏拉图对话录的明朗。如果西方的哲学家,能用柏拉图简明的笔调来写英文,则哲学在普通人的思想中仍可获得一席之地。(我猜如果他们写得清楚一点,会泄露出他们实在没有什么事情要说。)
①Owels,在《圣经》中,有时作“肠”解,有时作“爱心”解。——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