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那麻子重重地推搡了他一下,那中年兵士身体单薄,像是有烟瘾的,差一点被他推了一跤。
“出来出来,”那中年兵士叫喊着。“马上给我滚出来!再不出来我放鎗了!”
老夫妇俩沉默着站在旁边眼睁睁望着,看见一只裤腿从稻草堆里跨了出来。又出来了另一只裤腿。最初他们只感到心头一松,看见是他们的儿子金有,从稻草堆上跳了下来。
“这是什么人?”那麻子失望地叫了出来。
“是我的儿子,老总,”那老妇人说。
“把他带了去,李得胜,”那中年兵士说。“让他给我们扛着猪。”
“不成,不成,老总你们做做好事吧!”那老妇人急得大叫了起来。“老总你们好心有好报,我们就他这一个儿子,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他走了谁给我们送终?”她不禁恸哭起来,跪下地去攀住他们的腿,并且又转过身来叫她丈夫也跪下来。“你还不快求求老总,几位老总都是善心人,看我们这样一大把年纪跪在这儿,不会不开恩的!”
李得胜把刺刀指着金有的背脊,逼着他走在前面,走到屋子里把猪扛出来。金有是瘦伶伶的中等身材,像他父亲一样。他走在半路上,停顿过一次,稍稍伛偻着,把一只手按在左面肩膀上,那一块衣服上有一个渐渐扩大的红渍。
“装死!”李得胜把他踢了个觔斗。
老夫妇俩望着他们儿子狭窄的背影在大路上渐渐远去。他肩上挑着扁担,那只猪四脚攒蹄缚在一起,像个皮球似的圆滚滚的在扁担上宕下来,摇摇摆摆的。绳子的另一端绕在他手臂上,牵在李得胜手里。在那淡金色的夕照里,老远的也可以看得很清楚他衣服上黏着的稻草屑。
那麻子还不死心,不找到那女人不肯走。
“一定就躲在这旁边什么地方,走不远的,”他说。
“快走吧走吧,”那中年兵士说。“不快点跟了去,这只猪没你的份儿了。我告诉你,一到家,让排长抽个头,连长抽个头,厨子又得拣好的给自已留下,拿去孝敬他姘头,还有他那些兄弟。你能落下点猪血熬豆腐吃,就算运气的了!”
那麻子恨恨地嘟囔着,两人一同扬长去了。
把谭家的猪与儿子带走了之后的第二天,天还没亮,这一个分队就开拔了,离开了这村庄。又有别的队伍来了又走了。被拉去的夫子,也有些逃走了,辗转乞食回到家乡来。谭老大他们家里一直盼望着金有也会逃回来。然后有一天早上,他们听见兵士在村庄前向的空地上操练着。操兵的叱喝声停顿了一会,在那静默中突然发出一声沙嗄刺耳的大嗥,嗓门很宽,那声音又拖得很长。中间隔着一段寂静,又来了一声这样的长嗥。前后一共有好几声。后来村子要大家轻声谈讲着,说这是两个逃兵被捉住了,把耳朵割掉了作为惩罚。那块空地的泥土里隐隐现出一滩滩的血渍。
人们把这故事互相告诉着的时候,虽然一方面感到恐怖,脸上不由得带着一丝微笑。耳朵被割掉,总彷佛有一点滑稽。但是谭老大他们家里并不觉得滑稽,他们立刻觉得一阵冷风在耳朵旁边吹过,留下两个血淋淋的黑洞。
谭大娘做了个梦,梦见她儿子回来了,他把两只手掩着耳朵,无论她怎样劝说,也没法使他把手拿开,让她来替他包扎伤口。她在梦中很吃力地盘算着,应当怎样积下几个钱来,给他买一顶三块瓦的皮帽子,可以遮住耳朵,彷佛这样就解决了他的问题。她醒过来以后,哭了又哭。
他们也曾经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听过,但是很少全部告诉别人,因为这或者会使别人疑心他们的媳妇的贞操成问题。人家不免有一丝疑惑,也说不定那些兵最后还是找到了她,他们家里的人为了面子关系,只说是没有找到她。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渐渐地大家都知道,金有大概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他母亲对于这件事变得非常敏感,无论什么人说话的口气里彷佛说他已经死了,她立刻大发脾气。现在已经是七年以后了,家里又损失了一只猪……媳妇在院子里俯身伏在木桶的边沿上,抽抽噎噎在寒风中哭泣,她就高声骂着媳妇。
“你哭些什么?”她质问着。“好好的嚎些什么丧,就快过年了,也不怕忌讳!妳公公和我,老是老了,还没死呢!等我们死了妳再哭不迟!”
这是唯一的一次,金有嫂完全不听话,仍旧恣意地啜泣着。
那老妇人终于恼怒地叫喊着,“不许再哭了!他没死也要给妳哭死了!妳是不是要咒死他,妳好去另外嫁人?”
金有嫂无端地受了冤枉,心里十分难受,哭得更响了。
那老妇人突然再也忍不住了,也涕泗滂沱起来,大声叫唤着,“我狠心的儿呀!这些年了,连一封信都没有!狠心的孩子呀!你再不回来,要看不见我喽!我还能再等多少年呀?”
“好了,不要说了,”老头子说。“今天顾同志在家里,”他轻声提醒她。
“你怕什么?那还是从前和平军干的事。是和平军把他拉了去的。”
“打完了战,不是有许多和平军都给收编了?他要是还活着。也说不定他在国民党那边当兵,”老头子说。
谭大娘吓怔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来。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就是反革命家属了。但是她不久就又抖擞精神,老着脸说,“谁知道呢?也说不定他给共产党掳了去,当了解放军了。那我们就是军属了。我们也该拿到半只猪,四十斤年糕。”
“说的都是些什么疯话。”谭老大不屑地喃喃说着。“想吃肉吃年糕,都想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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