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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衢亨一听,低沉地喝道:“你罗嗦什么?怎么拿李月鸟和徐肇之相提并论?那李月鸟乌七八糟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口蜜腹剑的人,一看那身打扮就能知道,他是刻意装出来的。可徐肇之是那样的人吗?”见李令仁低着头,红着脸,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令仁,你也是跟着我多年的老家人了,以后要学辨别些奸忠美恶。”
说实在的,仅是随口说出几句,李令仁没想到自家的老爷会对自己用这么个声调,这样一副表情说话,过去从未有过的事
,李令仁深深地懊悔刚才的想法及言语,敢忙陪着不是,说道:“老爷息怒,老奴多嘴了。老奴也是心疼钱哪。老爷有所不知,刚才老奴回到府中,禀明夫人后,夫人翻了好大一阵子,才凑齐了二十两,又拿出一件给老爷缝制的长袍,交给我时,老奴见夫人也是面带愁色的。”
李令仁的话,戴衢亨当然相信,按理他身为朝中的大员,又新近加封了品级,成为殿前大学士
,但俸禄却没有长多少。嘉庆帝给得几个有限的赏钱,除一部分用去捐给那些灾民难所外,另一部都回给恭贺的同僚和奖赏府中的家人。戴衢亨回转身来,从李令仁手中接过马匹,翻鞍上蹬,一扬手中的马鞭,两腿用力一夹,那一身无半根杂毛的蒙古纯种马一溜烟地窜到前面。
马蹄声有节奏地踏碎了清晨的宁静,四周的农家庄舍也渐渐地吐出了生气,偶而的狗吠声传来,显然是冲着这两匹疾驰的马。跑了一会,戴衢亨放慢了速度
,等李令仁赶近时,勒住了马头。
“令仁,本不该告诉你的,”戴衢亨说道,“可是我不找个知己的人说出来,心里憋得慌。”
李令仁突然一惊道:“老爷要是有什么心事,放在心里不舒服,就直说出来,老奴跟了老爷这些年来,早已知道哪些话是什么分量,再说,老奴不管老爷说得什么,从不对外人说起。不瞒老爷说,就是夫人也甭想从我这儿知道。”言语间既感激又激动,他感到自己能作为老爷的知己就很知足了,也算是没有白侍候一回。事实就是这样,戴衢亨自幼时读书到出仕为官都是李令仁跟着的,这一对主仆风风雨雨所走过的路真比戴衢亨和自己的夫人还要长,自从戴衢亨的父母相继过世后,李令仁在戴衢亨的眼里也算是有辈份的人了,只是碍于官越做越大,碍于长时期的主仆名分,中年的戴衢亨对李令仁虽心底尊敬有加,但称呼上就一直“令仁,令仁”的这么叫着。
“令仁,”戴衙亨刚一张嘴,冷风就灌进去,他连忙以手掩面,打了一个闷闷的喷嚏,从衣袖中掏出干净的手帕擦了擦有些红意的鼻子,继续说道,“按君臣之道,我不该说啊。就一样,徐端几度进京都是想面见皇上,可不知为什么,皇上总不愿见他,我一直琢磨不透。大清朝那么多为官的,上至都部大员下至七品县令有多少人仰视过圣容,可在皇上的眼里偏偏容不下徐端一个人。每次我上奏本时,总有一些人立时跳出来反对,连我的叔叔戴均元也不例外,同为河工为何相煎呢?”
李令仁默默不语,戴衙亨又道:“想这徐端也着实可怜,空有满腹治河要义,可到头来没干成一件像样而又体面的事情,让皇上开心。此次和徐端一别,我感到他情郁于中,愁闷得很,本来听说他是不喝酒的,可这回都是硬喝下不少,真怕他做出什么绝事来。”
李令仁见戴衙亨陷入悲苦的思索中,害怕自家的大人也因此情绪低沉,安慰道:“老爷,老爷何必悲天悯人呢?你对徐大人已是尽了该尽的心意,连夫人也惦记着这事,老奴取你的新棉袍时,夫人有些不舍,我只说了一句‘这是老爷吩咐的’。再说,你为官这么多年来,什么样的风浪没经过,老爷可曾记得,你从江西离任时,说你在任期间,府库亏空严重,那时老爷的境况可比这位徐大人惨多了,差点儿下了大狱,整日茶饭不香,又加上身体本来就虚弱,可把我们急坏了。幸亏皇上圣明,一眼洞穿了李月鸟的伎俩,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落个凭空诬陷、革职归田,还发往新疆效力三年。真是‘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这一查下去,他自己家倒是半个府库。老爷也特心善了,还上奏保他,念其老迈,求皇上赦免。那个老家伙好像去年死了吧。不管怎样,老爷可不能为着一个徐端伤透心神啊。”
戴衢亨听了仔细端详着李令仁,看得李令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戴衢亨苦笑一声:“正是你刚才提到李月鸟,才使我想起以前自己被诬陷的心境,大有和徐端同病相怜之感。”
“那是老奴的不是了。”李令仁不知是出于感动还是自责,竟有些涕泪交流了,他坐在马鞍上,朝戴衢亨深深地一揖,说道,“老爷是性情中人,老奴总感到老爷要是做了翰林院编修,或主管大清的文事,倒要好一些。”戴衢亨见李令仁受到自己的情绪感染,转而玩笑道:“令仁,你要是在吏部为官就好了。但有一样,不管在哪里做官,都要考虑一条,就是时刻想到自己是臣,臣要听君的,如若不然,就是一介草民也能招来杀身之祸。”
“老爷说得极是,”李令仁破涕为笑了,“老爷就是凭着对皇上的忠心又加上自己的厚道、谋略,才能得以迁升的。”戴衢亨道:“令仁,你还想拍老爷的马屁啊,吹上天也还是个管家,名为管家,实际上啥也不管。”戴衢亨的心境终于回到了现实中。
李令仁非常高兴,乐滋滋地说:“老奴这一辈跟定老爷了,不是老奴自夸,凭得就是对老爷的忠心。”说罢,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拍马的屁股,嘴里说声:“驾!”麻利地抖着马缰绳,催马前进。
主仆二人望着上升的太阳和在阳光中摇曳不定的晨雾,向京城里飞驰而去……
沿途的高矮不一的草舍向后面倒过去,上下颠簸之中,戴衢亨的身子跟着起伏不定,他感到有些受不住了,一阵翻滚的酸火从胃里涌到咽喉处,他还是禁不住地吐了出来,勒住了飞奔的马,心道:坐惯了轿子,乍一骑马还真不习惯呢,要不是为了陪同皇上秋狩木兰,说不定,直到今天,还不会驾驭呢?是呀,一切都是为皇上着想,他想,如果说,皇上对自己有所偏爱的话,那还是偏爱自己的忠。他还想不透,徐端也忠啊。
经过这一阵来回思索和上下颠簸,戴衢亨抬头之间,高大的京都城门已矗立在耀眼的白光中,吱吱呀呀的吊桥上,急急行走着赶早市的人们。鸡声、鸭声、羊叫声和挑夫的吭吭声,刀声,枪声,铁链声和士兵的威吓声是那么和谐地组合在一起,虽然嘈杂些,但仍然不失为一曲难得的民乐合奏。
戴衢亨催马过桥,见到九门副提塔恩拖正抽打一位长者,窖了一冬的红芋撒满了桥面,竟没有任何人去理会。戴衢亨刚想上前,老家人李令仁道:“老爷,像这样的八旗武士,你虽然认识他,他可不一定认得你,再说,你也没有穿朝服,弄不好……”
戴衢亨一听,点点头,无奈之中流露出深深的同情,从旁边走过时,老汉的告饶声甚是凄惨,他终究禁不住,勒住马,问道:“哎,这位官爷,让他捡起来,过去就是了。”塔恩拖余眼横扫了一下戴衢亨,见有些面熟,心道,这样的文弱老书生多得是,恐是疑会错了。冷冷地答道:“你莫要多管闲事,这个老头儿是流民,说来也怪,每天到了这儿都要摔一下,阻在桥面。”戴衢亨一听,心下生疑,扭头回望,见站在门洞旁的两个兵士正偷偷地捂嘴笑呢……
嘉庆帝自从那天训斥了大臣们后,心里就像挖去了一盆炭火,渐渐地平静下来,仍旧是日夜操劳,但精神却很好。他的心里现在所惦记得就是一件事。那就是,应该按照既定的日期,去一趟孔庙才是,无论如何应该带着皇子们去一趟曲阜,了却久以存有的心愿。
这一日,车马备齐之后,嘉庆帝在宫门口对前来送行的大臣们说:“朕决定特地去一趟曲阜,孔庙,孔林,孔府都要去看一看。”众位大臣也没有上前阻拦的,这又不是去游玩,是办正事,退一万步来讲,即使是出巡游猎,谁又敢说个“不”字呢?
可就在嘉庆帝准备上辇的时候,礼部侍郎明亮却捧着一封奏折上前,跪禀道:“皇上,臣还有一事不明。”嘉庆帝眉头一皱,不悦地说道:“明亮,礼部只需备些应需之物,这有何不明?现成的体例摆在那儿。”
明亮把头一抬,说道:“历代君王去拜孔庙时,行的都是学士之礼,两跪六叩首,要是按照皇上的旨意,应是臣子之礼,六跪九叩首,这怕有些不妥吧。”
嘉庆帝一笑,说道:“朕就是要臣子之礼,来表达朕对这些圣哲人的敬仰。为了民心的归附,社稷安宁,多磕几个头,难道我就不是皇上了吗?”
明亮还想再要言语一番,嘉庆帝一摆手,干脆利索地制止了他,朗声说道:“孔子曾说过‘执礼皆雅言也’。《诗》以理惰性,《书》以道政事,礼以该节文,皆切于日用之实,故常言之。礼独言执者,以人所执守而言,非徒诵说而已。明亮,你说,朕是该听你的,还是听孔圣人的呢?”明亮欲言又止,听得嘉庆帝问他,便说:“孔圣人也没有规定礼数,这学生之礼和君臣之礼皆是根据周朝的礼制而来。”嘉庆帝问道:“周朝之民,一成不变吗?”
明亮哑口无言。这一番君臣之间的对话像是安排好似的。
事实上,到了孔庙之后,嘉庆帝果如其言,行了三磕九拜的君巨大礼,在行礼之前,仍是明亮站出来又是一番如是说。随去的大臣自是心里明镜似的,倒是让那些前呼后拥的地方大员们个个惊叹不已。按照常规,祭了孔庙,就要去泰山封掸,以昭示大皇帝的文治武功。可是嘉庆却没有这样做,他说:“朕的计划,还远远没有完成呢!怎么敢去泰山封禅夸功?再说,朕也比不得先帝在位时所创立的丰功伟业,他老人家在其漫长的六十年中也仅封禅几次,朕怎么敢刚在苗事已定,海事也平而河事未定之时就夸耀功绩呢?”就这么一来,一个勤政,谨慎,励精图治的嘉庆皇帝形象,马上传遍全国。各处的奏报,接连二三地飞进宫来,都馅媚地累报各地的政绩,当然都少不了“在英明圣主”的领导下,小小的一件拜访孔庙,被嘉庆帝当作一篇足可补天的文章,毕竟也还做得圆圆满满,让嘉庆帝兴奋了好一阵子。
最棘手的事情开始了。说得塌下天来,嘉庆帝也不相信户部尚书托津及顺天府尹初彭龄的所呈的内容:
前文说到,正当戴衢亨要力荐徐端时,松筠却上奏一本,弹劾众多河臣,从南河到东河概莫能免。正是因为这一本参奏,嘉庆帝原先欲召见徐端的念头打消了,嘉庆帝注意到当时的戴衢亨仿佛被浇了盆凉水似的,僵在那儿,想最后安慰几句。不想刚一退朝,就不见了戴衢亨的人影,于是就召集几位大学士一同到上书房慢议,最后,决定由托津及初彭龄前去查帐。时间未过半个多月,就回来了。呈上的这个奏章怎么不让嘉庆帝感到心冷?
原来打算去后宫和皇后温存的嘉庆帝硬着头皮看下去。
“臣等奉旨办事,到任伊始,即宣布了皇上的裁决,所有河臣一律停职,等候查处,封缴河东总河督都府,索要了治河所费的详目表,皆一一对找,查证实据,又关押了所有的证人和经办人。这倒没有犯难之事,河臣及下属的一切大小衙门皆通力合作,进展颇为顺利。奈因人证物证具一一呈示,众河臣都无贪赃案情,近年来河工开支款项在逐一清核后,也未发现有贪赃现象。但,臣等以为,虽无贪情,可是,众河臣对于浪费、借支以及工程质量等项,皆有随意增价、添加的现象,有的地方徒徒费用饷银。……
附:银两实销清单一份……
“望皇上圣裁。”落款自然是“托津,初彭龄叩首。”
嘉庆帝一口气读完,心绪烦躁起来,早二十多天之前,也即去拜孔庙之前,朕已经下旨将所有河臣撤职,如果不撤职,怎么办呢?
托津、初彭龄的办事效率倒是满快的,这下好,又一次把嘉庆帝推向一个难以决定的境地。
嘉庆帝在屋里踱来踱去,心里想起那天松筠的奏折,加上年前托津等众位大臣的奏章似乎都一直认为河臣们有贪赃的迹象,包括戴衢亨非常信任的徐端。这会倒要看托津说些什么?想到这,嘉庆帝对门外喊了一声:“张明东!”不听答应,复又喊一声较高的。
几日的连续奔波,做太监的张明东着实困急了,竟倚着门外廊前的朱红色的门柱进入梦乡。他似乎梦见运河边上座落着的小渔村?梦见儿时嬉戏的乡间小朋友?梦见依然和他一样在梦里也惦着他的父母?梦见自己被割掉的生命的根儿正欢蹦乱跳地回复到自己身上?梦见自己衣锦还乡娶了童年时的喜儿?总之,今天的张明东确实死一般的睡过去,他快近不惑的人了,依然像个孩子似紧紧地搂住门柱,嘴里留出一长串口水,不是这副样子,谁也不会想到自小在宫里长大的张明东能睡得如此踏实。
嘉庆帝气上加气,正想推开门去寻找,突然,门被推开了,已升任内务府总管的常永贵带着一阵寒气闯进来,“万岁爷有何吩咐?”
一见是昔日的贴身随侍太监常永贵,嘉庆帝抬手一个巴掌掴过去,怒道:“瞧你荐举的好同乡,才多长时间就如此懈怠,这会朕有急事竟寻他不着?”常永贵顿觉脸上火辣辣的,他本是过来向嘉庆帝汇报内务总管的开销。做为宫中的大太监,哪位官中的佣者不是瞧他的眼色行事?常永贵傻呵呵地呆立一会儿,心里就盘算好如何惩治张明东了。“还不去找?”嘉庆帝望着发呆的常永贵,有些声嘶力竭了,在太监面前,嘉庆帝从来都不是温顺、和蔼的。他打心眼里鄙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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