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宗岱:在谨严中创造自然
梁宗岱(1903~1983),广东新会人。翻译家、诗人,曾任北京大学法文系主任、清华大学讲师、复旦大学外国文学系主任、中山大学外语系教授等。
上身是一件煞有介事的英式西装外套,下身却是条短裤,脚上还穿着及膝的白袜子,拖双凉鞋——梁宗岱这身打扮,成为中山大学校园里一道风景。
这身半是随便、半是正式的打扮,恰如其分地糅合在他留给后世的记忆里。
前一部分,是关于他真性情的回忆。
“他摇着大蒲扇,精神抖擞,急促促地、甚至是雄赳赳地行走,脸庞满溢红光,笑起来像顽童。”这种放荡不羁,在多处得到印证。梁宗岱好胜,喜欢争辩。一个纯粹的理论问题,他和人谈起,也能“让火车烧起来”。沈从文读完他写的批评文章,不由得感慨,这是“江北娘姨街头相骂”。
有时候,争论变成了尖声喊叫,最后升级成交手。有人见过他和中文系的老教授为学术问题大打出手的场面:两人从休息室一直打到院子当间,终于一齐滚进了一个水坑。不过,打完之后,两人水淋淋爬起来,彼此相觑一下,又“一齐放声大笑”。另一次,因为和傅雷对一幅画的看法产生分歧,两人谁也不服谁,越争越激烈,眼看就要动起手来,吓得旁边旅馆老板连忙打电话,叫来警察局长。
梁宗岱有“中国的拜伦”之称,但他后来承认,自己只有坏脾气这一点最像。他“放浪形骸的潇洒风度”,几乎成为学生眼中的固定形象。
不过,法国诗人瓦雷里记忆中的梁宗岱有所不同。这个梁宗岱,“风度翩翩,操一口很清晰的法语,有时稍嫌精炼”,一谈起诗来,会立刻“收敛笑容”。
而这位翻译家在工作时,更是仿佛变了个人,死抠原文,“不独一字一字地译,有时连节奏和用韵也极力摹仿原作”。他翻译的精致优美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和“深得原作神韵”的《蒙田随笔》,至今受人喜爱。
细心的研究者发现,无论做人还是创作,梁宗岱总是在寻找“最适于自己个性的方式”。当时,许多人摒弃和警惕旧的诗歌形式,他却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一切解放运动都不免要矫枉过正,新文学解放的同时也“带来了不少专制”。
“我自己在生活上最爱野朴与自然,在艺术上却极醉心于格律与谨严,而我最大的野心就是要在极端的谨严中创造极端的自然。”
在课上,谨严的梁老师“用咬字清楚的粤调”给大家讲授法国文学。而在课下,他问慕名前来请教的学生的第一个问题是:“你们学校的女生谁最漂亮?”
谨严的翻译家译出了“要摘最红最红的玫瑰”这样的诗句,却在一把年纪时,还不时出现在男女学生组织的诗歌朗诵会上,兴致勃勃地听女学生唱着这句诗。
即使是受批判的时候也不例外。有人贴出大字报,上面引用领袖语录:“因为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他看了一眼说,“所以”两字不必要,还是删去比较简洁些。而组织上派一群女学生“帮助”他,他却评价道:她们的声音像鸟一样,很好听。
难怪,人们虽然把他的文学理论列为“京派”,但因他的作风和崇尚英式风度的京派太不一样,觉得他倒更像“海派”。
“他为人求真,在艺术上追求美,因为对于他,真和美出于同一个源头。”有人评价道,他终究“不是循规蹈矩之人”。
然而,到后来,梁宗岱终究还是遭遇到了“解放”带来的“专制”。据说,当他被当成“草包教授”批判时,在法国知识界,人们正把他作为一种智慧的象征在怀念着。
此时,诗人、翻译家梁宗岱,摇身一变,成为一名中医爱好者,家里挂满瓶瓶罐罐,见人就推荐他的药酒。
有人感慨,在那个不自由的年代,他“毕竟发挥了他所拥有的小小的个人选择权”,以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坚持着自己的自由精神。因而,远离诗坛的他比当时的许多诗人“更像一个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