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要对得起受苦受难的人民”谢晋父母之死与他的电影
“文革”一开始,谢晋就被关入牛棚。人们都开始疏远他,连昔日跟他拍戏受他培养的“学生”也反目成仇。
谢晋的母亲以前一直是家庭妇女,不明了社会上的事,加上早先因受过精神刺激,忍受力更差,常常精神恍惚地自说自话:“那怎么办?那怎么办?”谢晋的妻子徐大雯总是这样安慰她:“婆婆,别怕,我们都没做过坏事。问心无愧。一切都会过去的!”
但那时却很难过去……
谢晋的父亲是一所中学里的会计,本无什么辫子可抓,却因他是谢晋的父亲,学生们也天天斗他,还打他。学校里斗过后还要到家里来斗,当着谢晋母亲的面打他。老人默默地忍受着,谢晋母亲却急了,待徐大雯回来后,婆婆告诉她:“红卫兵打你公公,叫他跪下,左面一记耳光,右面一记耳光,他块头大,吃不消,怎么办?”怎么办?能叫徐大雯怎么办?她只好再拿出那句话去安慰婆婆:“别怕,我们都没做过坏事。问心无愧。一切都会过去的!”
谢晋的父亲实在过不下去了,他暗暗决定一死了事。但他最喜欢的也是唯一能为他传宗接代的大孙子现在正在外面“串连”,他一定要等大孙子回来见上一面再死。让大孙子为他送终也可能是他唯一的欣慰,也是生前唯一的一个愿望了。
一天夜里,在读中学的谢晋的大儿子终于从外地回来了。祖父见了他后显出从未有过的高兴,用双手从头到脚地抚摸了他一遍。这可是他们谢家的命根子啊!谢晋的父亲生有两女两子,谢晋的一个弟弟“文革”前得病死了。谢晋被关起来了,生死未卜。谢晋的三个儿子中两个儿子傻,只有这一个能延续谢家的血脉。老人的全部寄托都在他的身上。这种老观念,你再“破四旧”,你再“大批判”,也是破不了、批不走的。他见大孙子安全回家了,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世上的牵挂没有了。他该走了,该脱离苦海了。
这天夜里,他在给老伴吃了两片安眠药后,自己便吞下了一瓶安眠药坐在椅子上“长眠”起来。他不愿跪着生,但求坐着死!他没留下一个字、一句话。这是位有学问、经历又丰富的老人,他明白,如果留下真实的遗言,将不利于子孙。而留下些可以减少子孙麻烦的违心话,又有辱自己。还是什么都不留下的好。一个凡人,死了就死了。
谢晋接到这个噩耗时,他的反应如何,因他始终没有说过,所以,谁也不清楚。但大致的反应还是可想而知的。他急匆匆赶回家里,已是后半夜了。他到家后的反应,徐大雯记得很清楚:他垂头站在父亲的遗体前,一句话也没有,一滴泪也没流,就这样默哀了很久很久……
在谢晋父亲死后的次年,谢晋的母亲也从自家住的楼上跳下自尽了。这位一向安分守己的老妇人,也对人生感到了绝望,或者说不愿再让儿子受累。
徐大雯是这样回忆道:“我婆婆自杀时,我在永福路52号门房间看门。里弄干部打电话通知我后,我又马上报告了上影厂的工宣队,希望能让谢晋再回一次家。这个请求勉强得到了同意。当我与谢晋回家时,婆婆的尸体还躺在楼下的泥地上。人们都围着看,什么表情也没有。一位好心的邻居用一床棉毯把她盖着。谢晋一声不响地跪下,用双手轻轻托起母亲的遗体,一步步走上了五楼的家里,又轻轻把她放在床上。一切悄然无声,怕惊醒了母亲似的……然后,又低头站在母亲的床前,默哀了很久很久……”
徐大雯说,“谢晋那时一点表情也没有,一滴泪也没有。人到最伤心时是绝对不会掉泪的,连表情都凝固了……
他父亲火化时,只有我们夫妻俩和大儿子去送行。
还有一个亲戚,他说他属于‘无产阶级’,不怕连累,帮我们张罗了简单的丧事……我们的大女儿在新疆,回不来;老三、老四两个儿子傻,怕吓了他们,其他所有的亲戚都有各种难言的理由,而没能来……这是世界上最冷清的丧事了。对这些事情,老谢在‘文革’后从未谈起,他也关照我,别再提了。他说,‘文革’中死的人多了,刘少奇主席也被害死了,彭老总、陈老总、贺老总不也照样被害死了,何况我们老百姓。历史就是这样的残酷无情,摊上谁谁倒霉!我觉得老谢说得对,所以我们都不谈这些往事,今天可是例外!”
谢晋真的把父母之死都忘记了吗?不!
从某种层面上讲,他对过去的往事记得比谁都清楚,永远记在心里。与人不同的是,他把自己的难忘感受都融到了他的作品之中。我认为,谢晋一生中最深刻的作品,是他“文革”后所拍摄的《天云山传奇》、《牧马人》和《芙蓉镇》,他把政治运动对人的灵与肉的摧残与扭曲刻画得入木三分,他衷心地希望这样的历史不再重复!如果没有这段经历的话,谢晋很难拍出这样深刻的作品。
我曾问过谢晋一个问题:“为什么‘文革’前不少与你齐名的同辈导演,‘文革’后拍的片子相比之下,总少了点光彩?”
他这样回答我:“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也不比我少才华。我认为,可能他们在‘文革’中吃的苦没有我多,所以在‘文革’后我们看问题就不完全一样,有些题材他们不敢搞、不愿搞,也曾劝我别搞。我想,总要对得起受苦受难的人民,尽量说点真话。只有真话,实事求是的真话,才会从平淡中闪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