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爱玲也只笑笑,没做辩解。
如今的读者,还能够看到胡兰成年轻时的照片,似乎豪壮有余,但缺少一些英气,而且也没有晚年的那一副儒雅模样。不过,他虽在官府里混,毕竟中西书籍涉猎了不少,还没有彻底地油滑,谈吐举止想必是不讨人厌的。
此前,张爱玲能近距离接触的男人,无论是父亲、舅舅,还是弟弟,都无一个是像样的。待到情窦初开时,忽然遇到一个倜傥之至的胡兰成,免不了先就乱了阵脚。
两个人都多才,且又离经叛道。特别是胡兰成对文艺、人生的看法,全无既定成说,有他自己的一套,知识来源多属“旁门左道”。
张爱玲就欣赏这个。
这就是机缘,不过——
为何偏偏是这个胡兰成!
回到家,胡兰成再也把持不住,叫侄女青芸为他准备好纸笔,给张爱玲写了一封信,一诉倾慕之情。这信,竟写成了像他素所鄙视的“五四”新诗一样,连他自己也觉幼稚可笑。
张爱玲收到读了,也不免诧异。信里,胡兰成还说了一些,比如说到张爱玲很谦逊。对这个恭维,张爱玲感到很受用,回了信,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这句话的意思,在原文语境中出现,说得朦胧,多数张迷大概都不甚了了。胡的行文,在这里很含糊,要靠读者自己去悟。其实他是说张爱玲骨子里是并不张扬的,能体会到众生的不易,所以能对俗世报以宽容。
——心有灵犀吧,也许他们确实是互相懂得。
自此,从美丽园到赫德路公寓,就等于无距离了。胡兰成把“正事”全抛开,每隔一天必去看一趟张爱玲,坐在那个颜色刺激的小房间里,喝红茶、吃点心、谈文艺。
张爱玲对此,毫无不妥的感觉。人一相投,就像认识了几十年一样。她天天在家中恭候,连炎樱来约她看电影,也要等胡兰成来过以后再去,或者索性三人一起去。
如此三四回,姑姑就是再宽容,也看出不对来了。她很不安,找爱玲深谈了一回。
沦陷时期的上海市民,对日寇的横暴大多怀有仇恨,且都坚信“小鬼子长不了”。姑姑大概是从两件事上,谈了与胡亲近的不妥:一是此人背景不干净,还是敬而远之为好;二是此人已有妻室家小,一个清清白白的大小姐与他交往,所图者何?
姑姑的话,是“现实”的,爱玲不能置之不理,她陷入了恋爱不成的痛苦。事情如此不圆满,她感到凄凉。
无奈中,张爱玲给胡兰成送去了一个字条,人也没见,纸条上只几个字:“你不要来见我了。”
胡兰成不知原因,但知道这是恋爱中的女人才有的举动,于是也不理,当天还是照常去了张爱玲那里。
张爱玲正在恍惚中。忽听得电梯“空通空通”一阵响,有人走过来敲门。
她犹豫着,开了门。
是他呀!张爱玲见了胡兰成,仍又是欢喜,掩饰不住的。
男女相悦,到了这一步,是无人能阻挡了。此后,胡兰成索性天天都去张爱玲那里,两人关系等于公开化。
胡兰成来了就在客室里关着门和张爱玲聊天,虽然姑姑这里的习惯是每间房门都关着,但张爱玲还是感到窘。
姑姑也是皱着眉,半笑着轻声说“天天来——!”
爱玲坐在胡兰成的一侧,隔得远远地听他讲,因此“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着亮坐在斜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棱”。
这期间,他带她去参加过一次某文化名人的沙龙。爱玲终不是红尘中人,“穿着件喇叭袖孔雀蓝宁绸棉袍,整个看上去有点怪,见了人也还是有点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说话”。
她正自无趣,偶然看见胡兰成跟别人说话时,眼睛里有轻藐的神气,于是感到很震动。
每次胡兰成走后,都要留下一烟灰盘的烟蒂,爱玲便把烟蒂都收集起来,装在一个旧信封里。下回胡兰成再来,爱玲就拿给他看。胡兰成自是会心一笑。
胡兰成在张爱玲那里信马由缰地聊时,提起了登在《天地》上的那张照片,大约赞美`了几句。
第二天,张爱玲就准备了一张,送给了他。翻过背面来,有张爱玲写的话: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是无可救药了。
——飞蛾扑火!
旧时男女间赠照片,大多是明明白白的示爱,张爱玲的那一段话,就更是无保留的表白。
胡兰成说,对这照片,他“端然地接受,没有神魂颠倒”。为什么?因为这样的结果,他早就了然于心:不可能有别的结局!
这件事,在《小团圆》里也得到了印证:这张照片,是在一个德国摄影师那里照的,特别贵,所以只洗了一张。
当时爱玲手头有两张新照的相片,拿给胡兰成看。因为照的时候没戴眼镜,所以爱玲觉得这才是自己的本来面目。见胡兰成喜欢,就送了他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