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柯灵这段话,还另有文化传承上的一层意思,不大为人注意。那就是“大腕不走,新手难出”——张爱玲恰在这个空档冒了出来。
发现文坛出了个新手,率先主动向她约稿的,是英文月刊《二十世纪》(The Twentieth Century)。
这个刊物的主编克劳斯?梅涅特,是德国人,阅历复杂。他曾获柏林大学的博士文凭,在莫斯科做过记者,又在美国做过大学教授,太平洋战争前夕来到上海,1941年创办了这个刊物。那时战火遍及欧洲,欧洲书刊已很难再运到上海,他的意思,是要给战时滞留在上海的欧美人一个“精神家园”。
机会是不期而遇的。
张爱玲就此出手了!
1943年1月,她在《二十世纪》首发一篇长文,多达8页,还附有她手绘的12幅女子发式、服饰插图,文章题为Chinese Life and Fashions,直译为《中国的生活与服饰》。当年底,她又将此文改写成中文,发表在《古今》半月刊,即著名的散文《更衣记》。
这篇英文文章,文字流畅,略带维多利亚末期文风;插图线条简洁,勾勒传神。文章不单是谈了中国人的服饰沿革,还发掘了服饰所包含的文化心理,说中国服饰在细节上的繁复与变化,是“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了精力”,而这,“正是中国有闲阶级一贯的态度”。
她的长文,出手不凡,主编梅涅特惊为天人,特在“编者例言”中隆重推荐,声言“她有能力向外国人诠释中国人”。他不吝赞美之词,夸张爱玲是“极有前途的青年天才”。
——别人的“天才”赞词,与她自己的“天才”自许,在这里暗合了!这给了她极大鼓舞。
此后,她一发不可收拾,一年内共在该刊上发表9篇文章,其中6篇是影评。
《二十世纪》的封面上,曾经登过一些撰稿人照片。张爱玲也有一张,长发及肩,描了眉、涂了口红,模样相当之时尚,应是她照得最漂亮的一张。
还有,她写的关于中国文化的文章,即中文译名为《洋人看京戏及其他》和《中国人的宗教》这两篇,也极受读者欢迎。
这几篇文章,都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视点,就是“用洋人看京戏的眼光来看中国的一切”,找出那锣鼓喧天背后“凄寂的况味”。
一般为她作传的人,都不大深谈这几篇文章。实际上,她此后文学创作的要窍和视角,在此都已基本成型——有如旁观似地冷眼审视,细细密密地摹写,其骨子里是在描画凄凉。
在《二十世纪》上一炮打响的时候,她还在圣约翰边读书边写作,名气在校内和文化圈内已经很大。那时英文系有个女生刘金川,也是课余撰稿人,经同学介绍,曾见过她。
她们俩见面是在女生休息室,介绍人因为有课先走了,仅余两人面面相对。可是,刘同学立刻就面临了尴尬:“张既不说话,仿佛连眼睛也不看我。由于很窘,我只好打开书本看书,直到快到下一节课时,我才向张打招呼走出休息室。”刘金川《我所知道的张爱玲》。
傲慢乎?羞怯乎?还是兼而有之?
在刘金川的记忆里,张爱玲的形象,是“戴很厚的眼镜片”、“长脸”、“身材高大”、“动作斯文”,再有就是“笑眯眯地不发一言”。这是张爱玲成年后一贯的形象和风格。
她写文章,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如果再继续上学,就感到很累。考虑到几方面因素,不久她便辍学了,连毕业证也没拿到。
从这时候起,写文章就成了她的职业。后来她在《童言无忌》里说:“苦虽苦一点,我喜欢我的职业。”
当然,她不可能就此固守在这里。她的心中,也有一种“穷年忧黎元”之思。张爱玲对于人间世,有比谈论文化更深邃的认识。
后来在《烬余录》里的一句话,可以体现她对世事多艰的认识:“在那不可解的喧嚣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刹那,听得出音乐的调子,但立刻又被重重黑暗拥上来,淹没了那点了解。”
那光明的一刹那,她要写。
那黑暗又拥上来的无语之痛,她也要写。
这都不是散文所能表达的。
张爱玲自言“生来就是写小说的”——她的降生于世,怕只是为此!
这样很好。就在爱丁顿公寓里写作。
不写的时候,她就读母亲留在姑姑这里的西洋小说。欧洲作家里,她特别钟情毛姆。毛姆的叙事是平和、细腻的,很会讲故事。张爱玲喜欢这个,因为这和她的审美兴趣相契合。
她不喜欢情节上的大喜大悲,只愿意看不动声色的刻划。
当然,与姑姑同住,也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
姑姑在爱玲心目中,一直就处于“代母”的位置。
这一年姑姑年已四十,但因没有家庭拖累,看起来还相当年轻。也许是当年越洋轮船上的惊鸿一瞥,给了她足够的心理力量,她完全没有嫁个人过日子的念头,倒是对这种自足的单身生活习以为常。
姑姑后来在德国人办的广播电台找了个事,做国语新闻播音员。每天晚上都要拿着一盏小油灯,徒步走过灯火管制的街道去上班。
那油灯的灯罩,是紫红色玻璃的,上面有累累的颗粒防滑。可是上海沦陷后马路失修,到处坑坑洼洼的,姑姑有一晚看不清踩进了水坑,还是把灯给摔碎了。
摸黑回来后,她摇摇头,只叹了一声:“嗐!”
每晚上班,姑姑都在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哔叽大棉袍,这就是她的夜行衣。
姑姑常年独居,整个生活已成一个精致的体系,有时可能不大近人情。不过爱玲很知趣,完全可以做到相安无事。
有次爱玲不小心打碎了桌面的一块玻璃,尽管恰逢“钱紧”,但还是急急地找了木匠来,花了600元照原样赔偿。
还有一次急着去阳台收衣裳,推玻璃门没有推开,用膝盖顶了一下,不慎将玻璃顶碎,腿上擦破了皮。涂了红药水后,样子反而更可怕,“仿佛吃了大刀王五的一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