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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 赤地之恋

历史今天:1927年4月27日 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在武汉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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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由天亮到天黑,由天黑又到天亮,倒已经好几次了。这世界完全遗忘了他,唯一没有忘记他的东西就是他的伤口,永远无休无歇地虐待他,给他受酷刑。现在又加上了口渴的苦刑。

  挨到第五天上午,他彷佛整个的人只剩下一只肿得多么大的舌头,像一只极大的软木塞,含在嘴里。

  天气非常晴朗,壕沟上露出一条碧蓝的天,正像一道深深的溪涧,水流得很急,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层浪花似的白云。他仰着脸望着,几乎可以感觉到那冰凉的白沫溅到他脸上来。

  他忽然像是听见齐整的步伐。在地底下听脚步声的确是比较清楚。渐渐地,他可以辨别那脚步声的方向了。是从后方来的。是他们自己的人。人数很多,想必总是再一次要攻占这座山头。

  他紧张得又进入半昏迷状态。

  已经有许多人乱烘烘的跳到这壕沟里来。他很愿意闭着眼,仅只让这温暖的人潮在身上冲洗着,但是他不得不勉强使自己开口说话。他心底里有一种恐怖,怕他们把他连那微笑的死尸一同扔出去。

  “同志,你是哪一连?”他微弱地说。

  “一百三十三营七连,”一个青年说,一面俯身望着他。这人眼睛深而黑,长长的脸,穿着黄布棉大衣。

  “我是八连的。有水没有,给我一点。五天没喝水了。”

  “我们路上喝完了,一滴也没有了。”

  他们都很惊异,他一个人留在壕沟里五天之久。那青年是一个班长,名叫叶景奎。他看了看刘荃身上的伤,没说什么,拿出一卷不甚干净的纱布来,替他包扎了一下。

  “痒得很,出了蛆了吧?”刘荃说。

  “还好,可是不能再耽搁了。”

  一定溃烂得很厉害,叶景奎很快地摸出香烟来,在土墙上划着一根洋火,点上了抽着,驱除那腐烂的气息。

  “你渴,自己溺泡尿喝吧——没办法,”他说:“有床没有?”

  他嘴里衔着香烟,帮着刘荃把腰带上系着的饭碗解了下来,又扶他起来,小心地将尿溺在那只碗里。

  刘荃喝了一碗,稍稍解除了舌头与喉咙的烧痛。过了一会,他又喝了一碗。

  士兵们还在那里打扫壕沟,阴郁地,清除那一堆堆的粪便和尸骨。

  “都是新兵。”叶景奎向他们看着,眼睛里带着落寞的神气。“这回是百分之百的补充,七连整个的牺牲了,”他低声说。

  “我们八连大概也没剩下多少,”刘荃说。

  “人家的火力真厉害。我们这完全拿血肉去拚。”叶景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几块军用饼干。他估量了它一下,拿出了三块递给刘荃。“你这些天都没吃东西吧?这比炒面强,有营养。”他所说的炒面是一种焙热的面粉,他们常带著作为干粮。

  “你留着自己吃。”

  “唉,吃吧。”叶景奎叹了口气。“大家都是一样。”他的叹息像老年人在冬晨的咳嗽一样,只有一种寒冷之感,并没有感情的成分。

  “你多留两块。”

  “吃吧。”叶景奎硬把那饼干塞在刘荃的手里。

  刘荃缓缓咀嚼那铁硬的棕黄色的饼干也辨不出滋味来,但是到了肚子里,像烧酒一样地暖肚。“有什么消息吗?叶同志?”他问:“打得怎么样了?”

  叶景奎坐在地下,把他那暖帽的两只护耳的翅膀翻了上去,疲乏地微笑着说:“还在这儿攻这座山头。这次我们有命令,要打到最后一个人。”

  刘荃默然地吃完了他的饼干。

  “你是哪儿人?”叶景奎说。

  “河北。”

  “我是河南人。”

  “你是不是党员?”刘荃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不是,”他的声音变得冷淡而僵硬起来,彷佛被触着了什么隐痛似的。然后他说:“你呢?”

  刘荃摇了摇头。

  叶景奎把手搁在他肩膀上,像是要说什么话。稍稍沉默了一会,他说:“我劝你还是爬回去吧,回到后方去。趁现在还没开火。”

  “好,我可以试试。”

  “还渴吗?再喝碗尿。”

  “溺不出来了。”

  “试试。”

  试了一会,一点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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