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是你介绍申凯夫给她的是不是?所以她说你非常帮忙。”他把玻璃杯沉重地搁在桌上。“你不用赖。——不然她怎么认识他的。”
“我赖干什么?”戈珊微笑着说:“是我介绍约又怎么样?不也是为了救你!你恨我吗?”
刘荃静静地向她看着。那奇异的静止似乎是强暴的序曲!她有点害怕起来,但是这对于她也有一种刺激性。
“恨我怎么不杀了我?”她格格地笑着纠缠着他,想把他的手搁在她喉咙上。“叉死我得了,你怕什么,反正你现在有人撑腰了!”那柔艳的眼睛瞟着他笑。“唔?恨我不恨?”她喃喃地说。
“我恨不恨你,我自己也不知道,”刘荃说:“可是我讨厌你,我想连你也该知道。”
这种话一出口,就像是打碎了一样东西,砸得粉碎。刘荃原意是要它这样的,但是说出口来,心里也未尝不难受。
“下次知道了,”戈珊说:“让你枪毙去,谁再救你不是人!”她端起她的一杯酒,一仰脖子全喝了,但是淋淋漓漓泼了一身。
“对不起,我喝醉了,”刘荃微笑着站起来说:“我这酒量真不行,不该给我酒喝的。”
他自己开了门走出去。外面非常寒冷,乌蓝的天空里略有几点星。
他不想回宿舍去,在马路上乱走,走了许多路。糊里胡涂倒已经走到国际饭店附近了。那高楼的顶巅上插着一面红旗,旗杆下大概安着几盏强光的电灯,往上照着,把那红旗照亮了。它在那暗蓝的夜空里招展着,红艳得令人惊异,像一个小小的奇迹。
他仰着脸,久久望着那明亮的小红旗。它像天上的一颗星,甚想把它射落下来。
11.
大车笨重的木轮辚辚地在那泥土路上滚过。在这无数的马车的夹缝里又有许多挑夫,扁担上挑着一箩筐一箩筐的军火。
人丛里挤着许多白袍的韩国人,一个个都背着一种奇异的A字式的木架,人钻在那框子里,把它架在肩膀上,上面堆满了东西,一袋袋的粮食,一捆捆的军衣、军毯、各种军用品。这种A字架在朝鲜是一种主要的运输工具,号称“朝鲜的吉普车”。
黎明的天空是澄明的淡碧色。东线有战事在进行,可以听见炮声隆隆,和爆炸的声音。几颗照明弹挂在降落伞上,降落得异常缓慢,悬在半空中几乎一动也不动,青荧荧的。
每一辆马车上装载的军用品总有一吨重,黑压压地堆得像一座小山。赶大车的戴着三块瓦的破皮帽子,老羊皮袍子敞着衣领,他们都是东三省人,从他们村子里被动员来了,“志愿支前”。车子和牲口都是他们自己的,说不出的心疼。
军队里的民夫人数非常多,大都是强征来的东北农民。抬担架的排成一个极长的行列,长得出奇。士兵们排着队在他们旁边走,看着实在有点触目惊心。难道今天等一会这些帆布架上会统统睡满了伤兵?也许上级计算错误,征来的夫子太多了。
这支军队是昨天晚上开拔的,走了一夜。行军向来是在夜间,因为避免空袭。天一亮就怕飞机轰炸,这样大的目标,多么危险。但是这条路上挤满了骡车,一来就堵住了,所以走不快。但是一晚上也已经走了四五十里路。中共的军队承袭着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传统,是以善走著名的。判断一个士兵是否合格,第一先要问他能不能忍受长途行军的辛苦,其次就要他把鎗械擦得非常干净。对于射击的准确倒不怎么注意,主要也是因为节省子弹,不大肯让士兵有机会练习打靶。所以到了紧急的时候,动员炊事员医务员上前线,也并不嫌他们外行。
刘荃是营部的一个文工团员,这次前方死伤过多,所以他也一同开赴前线。他到朝鲜来,是自动要求上级把他调来的。要求派到别处去,那是“强调个人兴趣”,什九不会批准的;要求到朝鲜去,却是很快地就批准了。他仅只是觉得他在中国大陆上实在活不下去了,气都透不过来。他只想走得越远越好。他也不怕在战场上吃苦,或是受伤、残废、死亡。他心里的痛苦似乎只有一种更大的痛苦才能淹没它。
他比普通的士兵多穿一件棉大衣,但是也一样佩着子弹带和一只长长的搭裢,腰间的皮带挂着一只布包着的饭碗。扛着鎗的手臂又酸又麻,自由地甩旧的手臂像秤锤一样沉重。
在半山里新辟出来的这条路,两旁都是一层层的荒废的梯田,再往上看,即是白茫茫的一片晨雾,那高山只是白雾中的一个淡蓝色的影子。到底是身在异国了,他想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是微妙的,有时候的确彷佛时间即空间,隔开了一万里路,就像是隔开了五年十年,过去的那些事已经往事如烟了。
有一辆大车的轮子又陷到泥潭里去了,许多士兵在后面帮着推,还是推不动它。队伍又停顿下来。
背着A字架的朝鲜人把身子往下一蹲,把那木架后面的两根桌腿往下一扳,支在地下,那架子就自归自站在那里。背它的人轻松地钻了出来,倚在架子上休息着,带着漠然的脸色。内中也有老头子,戴着马鬃编的半透明黑色小礼帽,帽子非常小,顶在头顶心。他们一律穿着白布长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