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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 赤地之恋

历史今天:1927年4月27日 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在武汉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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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两个警察押着他在甬道走着,下了楼。当然是不会用汽车押赴江湾刑场了,为了“杀鸡吓猴子”,就在监狱里处决。在楼下又穿过了一个很长的甬道,他以为应当到一个院子里,但是转来转去还是在户内。还要经过验明正身的手续。

  他猜想那是典狱长的房间,远远看见房门开着。里面灯光很亮,陈设着玻璃面的圆桌,沙发椅、茶几、花瓶,像一个会客室。他看了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已经忘了一个普通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人们是怎样生活着。

  警察带着他走进房去,里面只有一个穿解放装的年轻女人站在灯光下。

  黄绢两只手拉着他,微笑着向他脸上望去。她眼睛里异样的光变成泪水,流溢了出来。他一定是在做梦,而这梦已经快醒了,因为已经到了饱和点。他可以觉得它颤抖着,马上就要破了,消溶在黑夜里。

  “你怎么能够来?”他轻声说:“我以为一概不准接见。”

  她没有立刻回答。“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想的,”她低声说,她向门口的两个警察微微瞟一眼。

  两个警察闲闲地负着手站在那里,斜伸着一只脚,很耐心地,像是预备久立的神气,并且故意向空中望着,表示不干涉他们谈话。

  这样优待,刘荃实在不能相信。他紧紧地抱着她,凑在她耳边说:“你一定得告诉我,为什么能够让你来。不然我总当是做梦。”

  她被他逼得没有办法,只得含糊地说了声:“是戈珊。她很帮忙。”

  刘荃没有想到戈珊竟这样神通广大,尤其觉得奇怪的就是她居然这样大量,竟去替黄绢设法取得“特别接见”的权利,让他们见这一面。她对他的这一片心,实在是可感。虽然追根究底,这一次的事还是她害了他,但是她自己未必知道,而且也不是她的过失。

  “你怎么样?”黄绢轻声问。“还好吧?”她胆怯地抚摸他的肩膀与手臂,她不知道他是不是遍体伤痕。

  “我很好,一点也没有什么。”

  黄绢偎在他身边,恋恋地望着他的脸。“你又跟我认生了。”

  “怎么?”

  “又像我们在那下雨天看黑板报的时候,”她低声说。

  刘荃笑了。于是他不管有没有人在旁边,就热烈地吻她。她今天很奇怪,她那样迫切地抱着他的脖子,但是她是冰冷的。她像一个石像挣扎着要活过来,但是一种永久的寂静与死亡已经沁进她的肌肉里。他彷佛觉得他是吻着两瓣白石的嘴唇,又像吻着一朵白玫瑰,花心里微微吐出凉气来。他直觉地感到她今天是来和他诀别的。一定是她得到了消息,知道他要被处死了。

  “你听见什么消息没有?”他问。

  “你别着急,耐心一点。你不要紧的。”

  他没有作声。“我们说点别的。”

  她做出愉快的神气。

  “说什么呢?”刘荃微笑着说。

  她的眼睛里已经又汪着眼泪,他不得不很快地想出些话来说:“哦,有一桩事情一直忘了问你。”

  “什么事?”

  “我离开韩家坨的时候,你叫我寄一封信,那封信是特意写的还是本来要写的?”

  黄绢不禁微笑了。“你当我是诚心要你知道我的住址是不是?”

  “你不承认?”

  “当然不。”

  “好好,那是我以小人之心,使君子之腹。”他把脸贴在她面颊上揉搓着。

  “从前的事想着真有趣,”她说。“你记得在卡车上唱歌,你始终没唱,就光张张嘴?”刘荃说。

  “你还说我唱得好听。”

  “真的,我就从来没听见你唱过歌。”

  他觉得很意外,她竟伏在他胸前,用极细微的声音唱了起来。她的嗓音太单薄,但是这样低声唱着,也还是有一种韵味。唱的是他们在中学时代就很熟悉的一支歌: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着我的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他?”

  她突然停止了,把脸压在他衣服上,半天没抬起头来。刘荃也没有作声。

  “底下不记得了,”她终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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