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一直到我听见叛徒赵楚已经被正法的消息,我才突然地神志清醒了,醒悟了过来。因为我知道人民政府决不会错杀一个人的。他被处死就是他犯罪的铁证。
我现在明白我犯了最严重的错误,在意识上与贪污犯站在一起。我感谢人民政府把我从叛徒赵楚的毒化麻醉影响下解放了出来,及时纠正教育我,使我将来能够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刘荃最觉得奇怪的就是她为什么一听见他的死耗,立刻清醒了过来。她似乎特别强调这一点,被她说得很有真实感。她突然安静了下来,不哭也不闹了,也许只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她却还活着,而且那样年轻。
她坐在桌子的另一方面,交叉着两臂,把肘弯撑在桌面上,默默地向前面凝视着,她那俊秀的微黑的脸蛋正迎着灯光,眼皮揉得红红的,像抹了胭脂。
刘荃立刻谴责了自己不应当这样想。写这样一篇文字不过是例行公事。这也是中共统治下新创的一种虐政,被杀害的人的家属例必要写一篇坦白书,把死者痛骂一顿,并且歌颂他的刽子手,十足做到了“吻那打你的鞭子”。玉宝这样口口声声“叛徒赵楚”,不过是为自己与孩子们的安全着想罢了。
从共产党的观点看来,以她这样的出身,不但是具有农民的高贵质量,而且她那除了党的教育之外,与其它的文化毫无接触,该是最纯洁最理想的党员,然而环境稍微舒适了一点,立刻就“蜕化变质”,刘荃觉得这种看法实在有点可笑。换一种较现实的看法,她不过是一个单纯的职业女性,等于一个乡下女孩子由传教师花钱栽培她,给她找到一份好事,嫁得很满意,生了两个孩子,享受着大都市里中产阶级的小家庭生活,但是不幸遇到市场波动,闹得她家破人亡。刘荃对她的同情也就是基于这种观点。
她把稿子接过去看了一遍,又向他道谢之后,仍旧坐着不走,低着头摘掉她的棉制服的布眼里钻出来的棉絮。“我要调到杨树蒲公安分局去做工作了,”她说。
他知道那待遇一定很坏。“孩子你预备带在身边吗?”
她摇了摇头。“那边没有人照顾,自己也分不开身。我预备托人把他们送到乡下去,交给他们祖母。”
“这样很好,你可以安心工作了。”此外他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她的棉制服上一小钉一小钉的棉絮似乎永远摘不完。“我的文化程度太低了,你介绍几本书给我看,我希望能够有点进步。”
刘荃微微咳嗽了一声。“最近不知道有什么新出版的书。我这一向忙得糊里胡涂,也有好久没看书了。”
有片刻的沉寂。然后她站了起来,拿出她平日那种明快的笑容,但是眼圈红红的,喉咙有些沙嗄,却增加了一种凄艳之感。“我走了,你有空来看我。我听见说你进步得非常快,我真得向你学习。”
她伸出手来和他握着,刘荃突然想起她和赵楚郑重地练习握手的神情,在这一剎那间他觉得凄惨而又滑稽。
“有空一定要到杨树蒲来看我,”她又叮嘱着。她那刘黑的眼睛里有一种神情,是他不愿意看见的,看见了也不愿意承认。
她走了以后,他心里想,从前人说“人情如纸薄”,那还是指一般的亲戚朋友,他从玉宝又想到崔平身上。现在这世界里,真是连最亲密的关系也像一层纸一样,一搠就搠穿了。他心里郁闷得厉害,非常盼望黄绢来。一定要看见她,他才会安静下来。
他在楼上坐看着报等着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声“刘同志。”回头一看,是一个公安警察。微笑着立在灯光下。
“你是刘荃?”那人又问了一声,脸上的微笑已经收了。
“是的。”刘荃放下报纸站起身来。
那警察走进房来,背后还跟着两个警察,两个荷鎗的解放军。
“请你到公安局去谈话。”这样的事临到自己的头上的时候,大约总是这样的。他心里恍恍惚惚的像在做梦。
“为什么?我犯了什么事?”
“走走!到那儿就知道了。”
“这是逮捕我吗?”
“走走!”他们推拥着他出来。楼梯上挤着许多人脸,木然地向下面望着。张励想必也在内。刘荃脑子里闪电似地掠过许多获罪的原因。主要他还是想起张励对他的怀恨。
他希望走出大门的时候恰巧碰见黄绢来,可以见她一面。同时他又怕她正是这时候赶来,看见他这狼狈的神气。
捕人的卡车才开走不到五分钟,黄绢就来了,挤在楼梯上旁观的人还没散净。她意识到他们宿舍里的空气有点不寻常。“刘同志在家吗?”她问。
“咦,黄同志,几时到南边来的?”张励看见她显然非常诧异。“还认识我吧?”他笑着走下楼来。“我们在一起搞土改的。”
“认识认识,”黄绢笑着说。事实是她常常听见刘荃提起他的,他被扣起来隔离反省,她也知道,没想到他倒已经放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