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刘荃他们走出大门,这天晚上月色很好,那青霜似的月光照在那淡黄色的光秃秃的土墙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清的况味,使人不由得想起这是有着三千年的回忆的北中国。那月光十分明亮,远远近近不时的发出一缕缕摇曳的鸡啼,鸡都当是天已经亮了。他们沿着那小巷子走着,有迎大家穷得连扇门都没有,从那门洞子里望进去,小院子里黑漆漆的,土房子里隐隐透出一点暗黄色的微光。一路走过去,有时候也听见小孩的哭声,也渺茫得很,仿佛这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孩子,可能他后来活到很大的年纪,死的时候已经是两千年前了。
在那土巷子里高一脚低一脚走着,也不便说话。后来刘荃在墙根下面站住了。
“我要你答应我不要寄那封信,”他说。
她没有作声。
“真的,我们现在完全没有地位,组织不过拿我们当群众看待。我们毁了自己也救不了别人。”
“我知道,”她终于说。
“譬如那天无缘无故的跟你找岔子。实在太没有理由了。我真火极了,可是我觉得跟他正面冲突没有好处的,我们现在只有忍耐。”
黄绢微微叹了口气:“唉!回去吧,让人看见了又说我们闹小圈子主义。”
“我送你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忽然听见一阵皇皇的犬吠声,夹杂着一阵脚步声,是排着队走得齐整的步伐。这时候他转了个弯,是土房子的后身,只看见窗户里的灯一个个都熄灭了,变成一片黑暗与死寂。他们问身在檐下的黑影中,远远看见横巷里走过一队民兵,打着灯笼,前面走的两个拿着枪,身上佩着子弹带、盒子炮,后面的几个就只看见一些白色头巾在黑暗中晃动。
“索性等一会再走吧,”刘荃轻声说。
“看这样子是去逮人的,”黄绢恐怖地说。
“不知道是往谁家去。”
东头的狗吠起来了。他们猜测着是不是到韩廷榜家。
“这些人也都是刚巧陷在时代的夹缝里,”黄绢低声说。
青黝黝的天空里高高挂着大半个冷白的月亮。看着那没有时间性的月亮,刘荃心里想他也愿意生在另一个时代。这时候他毫无理由的忽然想起他一个旧同学的故事。还是中学时代的同学,那人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和他一同参了干;他因为级位低,没有结婚的权利,一方面那女孩子已经被迫嫁给一个老干部了。
即使早生几年也好,刘荃想。不能早生几年,早几年见她也好,不至于这样咫尺天涯。
“你的家在北京?”他问。
“我一直住在北京。”
“那也说不定我们在路”遇见过好些次,大家都不认识。”
她笑了。“那很可能。”她在檐下的一个石舂床上坐了下来,用手抚摸着那上面的扶手,又把下颏搁在手背上。
“这次服从分配,也不知道分配到什么地方,”刘荃说。
“也许我们又在新疆碰见了。”
“也难说。”
她突然在那舂床上站了起来,把手指了指巷西墙根下的一团黑影,仿佛是个人蹲在那里。
“是谁?”刘荃也吃了一惊,大声问着。
没有回答。
“是什么人?”他走过去问。
“放哨的,”那民兵短短的回复了一句,在地下啪的吐了口痰。
“不早了,回去吧。”黄绢说。
他们从横巷里穿过去,一抬头,又看见迎面的屋脊上蹲着一个黑影,想必又是放哨的。他们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到了黄绢寄住的那家人家,她进去了,然后一个人走回去。他忽然又听见那齐整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在他后面,渐渐跟上来了。四邻的狗又零零落落叫了起来。在那死寂的村庄里,老远的就可以听见民兵队伍里说话的声音。那隐隐的人语声与寒冷的犬吠声在他耳朵里嗡嗡起伏着,使他怀疑那仅只是他的兴奋的响声,一切都出于他的幻想。
在月光中,那黄士的甬道笔直的在眼前伸展着。转一个弯,还是那月光中的黄土甬道,永远走不完,像在朦胧的梦境中一样。而那“嗒——嗒——嗒——嗒——”的脚步声永远跟在他后面。
他甚至于有一个神经错乱的感觉,觉得他要是不回家去,改走另一条路,他们盲目地跟在他后头走着,就会找不到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