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亲不认”
要好的朋友许久会不到面,乍见之下,不知是高兴还是抱怨,总是意味深长地微笑一下,跟着是这么一句:“真是‘六亲不认’了。”
多年相交的知心朋友,除了偶尔在会场上远远地打个招呼,经年不见是常事。共同住在一个城市里,而“老死不相往来”,“咫尺天涯”,语不虚妄。
为什么朋友成了“参”“商”?是不是在过去黑暗反动的统治下,大家“相濡以沫”,朋友之间,容易聚在一起披肝沥胆,慷慨抒怀,而今天情势已经大不同,就不需要这样了呢?
我看不是的。人人觉得生活里缺乏一种东西,好似花儿缺乏露水。生活得紧张,也生活得干燥。在工作之余,在病痛之中,在春秋佳日,在风晨雨夕,多么需要有个知心朋友来开怀畅谈啊。谈一谈个人的情怀,谈一谈工作计划,谈一谈过去和未来……可是,朋友在心上,不在眼前。
“工作太忙了,没有时间,也没有那种闲情逸致了”。是,忙是够忙的了。工作忙,开会忙,听报告忙,作检讨忙……真是人人忙得个“不亦乐乎”。可是,忙不是惟一的墙可以把朋友长久地隔开。
我觉得,友谊的花朵,多半是由于气候的关系,开不出来。
在旧社会里讲“交情”,在新社会里讲“同志关系”。本来“同志”就应当包括相亲相爱的情谊,但是实际上却不完全如此,甚或完全不如此。好似“同志关系”只是冷冰冰的工作关系,而朋友才可以彼此揭开心胸,倾泄热情。所以有人接到朋友的信,看到上款只写自己的名字下边缀上两点或称兄道弟,便认为亲切而心中暗喜,如果被称为“同志”,便觉得一般化,一阵冷淡感觉掠过心头。
在全国解放初期,一般知识分子,还是寻亲问友,热情率真地相互交谈,把心底事倾倒在朋友面前。这里边有个人主义的牢骚;有自由主义;说不定还有反动思想。那时候,大家爱说,赤裸裸表现自己。几年来在一些运动里,友朋间的这种“倾谈”有的上了“材料”,甚或望风捕影,穷追其中的“微言大义”。于是,许多知识分子“逢人只说三分话”了。在“肃反运动”刚过去时,我听到许许多多人异口同声地说“今后除了工作关系上的必要接触,断绝一切往还!”这话说得很决绝,但也很沉痛!
人是感情动物,生活里除去友情,不像陷了个大窟窿?有人说:“党员是不讲感情的。”党员办事应该遵守党的原则,不徇私情,但是“党性”可能成为和 “感情”牴牾的一种东西吗?说这话的人,当然是未免以少数概括全体的偏颇,这可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有些党员冷若冰霜,可敬而不可爱。用这样态度去向党外交朋友,等于要用冰棒去敲出热情。
现在的情况变了。虽然是“乍暖还寒”,但春意毕竟是来在了心上。“百花” 不仅要放在纸面上,也要放在口头上。即使放出牢骚,放出自由主义,总比禁锢在心头好些。解冻的春风吹来了,友谊的花朵,开放吧。
原载《人民日报》1957年5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