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他们等到天黑才进村。张教官的家是四合砖房,一个黑油梢门。他们到家时,张教官的父亲正要关门,看见儿子回来,有些吃惊也有些高兴,看见后边还跟着两个人,脸上又一冷,说:
“怎么你们就赶这么个日子?日本人刚走!家家拾掇了个落落翻,在东头烧了好几家的房子,杀了四五口人。”
“我们还是往前走走吧!”春儿说。
“不要紧,”张教官的父亲怕儿子也跟着走,就说,“既然来了,就好歹在家里住一宿吧。敌人今天来了,明天不一定再来。家来吧!”
二门外边有一大架葡萄,月光从落了叶子的架上洒下来,使得庭院的景象阴森,人的心情不得安定。走进二门,张教官的老婆站在院子里,在月光照耀下,她那秀丽的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
“给他们烧壶水喝。”张教官的父亲说,“赶上这个时候,家里也没好吃的。”
媳妇很怕难为了自己的丈夫和他带来的客人,她低声说:
“爹!你到东头老马那里称点挂面吧。”
“我去换点。”张教官的父亲,在一条蹲在灶火旁边的破麻袋里掏摸着,“卖挂面的掌柜就是喜欢这个,这一本,你看不厚,能换一斤。”
“那不是我的书吗?”张教官跑过去,翻着麻袋,“怎么都装在这里面?”
“再别提你这书,差点没叫它要了我的命!”张教官的父亲两只手抖擞着,“东头你姐姐家,就是因为几本书,叫日本烧了房!眼下,这是顶犯病的东西!”
他又从麻袋里掏出几本,一起夹在胳膊窝里出去了。“这不是添了一大锅水,”媳妇掀开锅盖对丈夫说,“我们撕着烧了半天了。别说你看见心痛,我还心痛呢。我拣了几本硬皮好纸的,想留着当样册,还叫爹闹了一顿。”
“给我几本吧。”变吉哥蹲下身子挑选着,把自己的挎包塞满,又要过春儿的挎包,“我们背着它抗日去。”
“把我那些颜色和图画纸也给了他。”张教官对媳妇说。
一会,张教官的父亲换了二斤挂面回来,又掏出几本,在手里掂量掂量,说:
“再去换点杂碎肉儿!”
这一顿饭虽然算是丰富,可是主人客人全吃得苦脸愁眉。
媳妇在外边拉着风箱,父亲蹲在旁边把一本本的书,撕碎了扔进灶火。他抱歉似的对儿子说:
“烧,也得晚上,白天就不方便。”
“把它埋了不好吗?”张教官说。
“埋在这里也是祸害。”父亲凄惨的笑着,“还是烧了吧。你以为我就不爱惜这个?这也是我地亩里的出产,一大车一大车的粮食,供给着你买来的呀!”
锅里的水大开着,沸沸跳跃着,女人拉着风箱,书的火烧得她心痛。她热爱自己的丈夫,结婚以来,他们还没有一个小孩。丈夫的书和画,她的花样和布头,曾经是他们共同生活的珍宝。丈夫常常把新买来的书,和她新做好的针工,一同放在她的陪送妆盒里。现在是一把火烧了,不留一片纸。
越是烧到最后,她越难过。她站起来,擦擦眼泪,到自己屋里去了。她为了文化的遭厄,很是伤心,这个女同志,后来参加了抗日工作,当了一名油印员。到那时她才看到,在战争里,文化也和别的事物一样,有一些是毁灭了。但是,抗日战争创造了更新鲜活泼、更有力量的文化。这就是那些用粗糙的纸张印成的书报。这些文化产生在钢板上、石块上;它和从来没读过书的人们结合,深入人心,和战争一同胜利了。
“把他那些制服也找出来,”张教官的父亲在外边紧紧拉着风箱说,“那也不能存着,李家就是吃了一条裤子的亏!凡是安袖的褂子,直缝的裤子,都包在一起,我系上块石头,趁着天黑,沉到村北大井里去!”
“嗯。听见了。”媳妇慢慢开着柜。
“还有他在外边照的那些像片……”父亲说着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