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四、论东西思想法之不同
(一)中西思想法之不同
少时读《亚里斯多德》,使我不胜惊异的,就是读来不像古代人的文章,其思想、用字、造句,完全与现代西洋文相同,使人疑心所读的不是二千多年前古代希腊哲学家所写的,而是十九世纪或二十世纪的西洋论著。亚里斯多德的学问,不但是分科的,而且是分析的,对于动植物学、物理学、政治学,甚至对于诗文修辞,都有精细的推论。最重要的是他的《逻辑学》(Organon)定逻辑的形式系统。后来这逻辑系统统制西欧二千年的学术。西洋学术是出于这系统,所以难怪今日西人思想法与亚里斯多德同一面目。后来我回来重读中国经史,就觉得中国思想大不相同。初看时,似乎推理不够精细,立论不够谨严。格言式的判断多,而推理的辩证少。子思言“率性之谓道”,怎么“率性”,率什么性,子思不肯阐发下去,只由读者去体会罢了。经过几十年的思考,才觉悟这体会之道,与演绎之理,大大不同。这是中西思想法不同之大关键,就是直觉与推理之不同。直觉就是体会、体悟、妙悟。因这思想法之不同,乃使中西哲学走入不同的趋向。要明白中西哲学思想之精奥,必先明白这思想法之不同,然后可得平衡之论而明白利弊。
单以道字而论,中国所谓道,非西洋所谓真理(Truth)。中国人讲天道人道,西洋人也讲天道人道。但是中文道字,西文没有。西文Truth字,讲客观的真理,中文也似乎少这观念。老实说,中国人对客观的确与不确,不大感兴趣。对于行为的是非,乃大感兴趣。中文是非两字包括两层意思,一是客观的事实之真伪,一是行为之是非,含有道德上的评判。英文便分出真伪之True—false及是非之Right—wrong。我们所谓“各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常常含有道德上之评判,不单是真理之是非。中国之所谓道是要行的,可行之谓道,去行无所谓道。所以孔子说,“道不远人。人以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西人言客观的真理,只要是真,虽然远人,为什么不可以为道?这样讲下去,东西思想内容难免就不同了。
大体上,我们可以说:
一、西洋重系统的哲学,而中国无之。系统的哲学就是所谓Systematic philosphy,就是把一条理论,贯串一切,自己成立一理论的大系统,如康德、黑格尔等。在西洋人看来,你没有系统的哲学,就不足当“哲学”二字的名称。系统的哲学,是一种推论的结构,有前题,有证实,有结论的踪迹可寻,如七宝楼台,有轮廓,有基石,有顶层,琳琅满目。中国的哲言,字字珠玑,如夜明宝珠,单独一个,足以炫耀万世。又如半夜流星,忽隐忽现,不知来源,不测去向。爱墨生(Emerson)是美国有名的论文家,所说的都是精深的议论,很近中国式。就有人批评他不足称为哲学家,因为他有雕金削玉的名言,却找不到系统的线索。正要听他阐发论据时,他已经谈到别的题目去,也只让读者自己体会去罢。中国思想,如墨子,如王夫之,有精细详切的推论的极少。
二、中国人不重形而上学,因为与身体力行无关。老庄有形而上学,但是言简意赅,还是令人自己揣摩。子贡问“死者有知乎?”孔子很幽默答道“等你死后,就知道了”(见《孔子家语》)。一句话把死的问题排开。董仲舒讲阴阳,有天人合一之论,是有形而上学色彩的。后来宋朝周濂溪、张横渠诸人,都有相当清楚的宇宙论,但这些都是受佛学的影响。佛学在中国,能为学人所看重,因为他有这一套形而上学的辩论,是古代中国哲学所无的。世界思想三大系统,一是孔孟思想,二是佛教,三是希腊及西洋思想,而实际上佛学的推论,还是近于亚利安族(Aryan)思想方式,近于西洋,而不能归入东方思想的系统。后来宋儒输入佛家的血脉,成为理学,谈心说性,而根本谈不到佛家的知识论(所谓“意识”),硬把格物致知套上。实际上,程朱等之形而上学,还是谈不过释迦,没有什么出色。
三、中国人不注重逻辑,尤不喜爱抽象的术语。佛家因明之学,不受中国人欢迎。别墨好辩,也是自生自灭。庄生评惠施“其道舛驳”,公孙龙“能胜人之口,不能胜人之心”,庄生言“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就是看不起争辩的词汇。现今西洋学术文字,最明显的就是专门抽象名词之多。专门术语就是逻辑的工具。古人之道常隐于荣华,今日之常隐于专门术语。见道不笃,则荣华术语日多。中国人留学学心理学、社会学,那里是学社会学,常只是学社会学的专门术语而已。凡能深入浅出的人,都不肯靠这些专门术语为学问的华冕。以上所举三点,是西洋思想之长处,也就是他们的短处。系统的哲学,主见太深。形而上学易入空虚。抽象的名词理论,易脱现实,失了刚健的现实感。
总而言之,中国重实践,西方重推理。中国重近情,西人重逻辑。中国哲学重立身安命,西人重客观的了解与剖析。西人重分析,中国重直感。西洋人重求知,求客观的真理。中国人重求道,求可行之道。这些都是基于思想法之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