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梅玲沉默了一会才说:“我不喜欢他的眼神。他特别盘问我,我今晚上不能睡在这儿,我真的不能。我能否到你朋友家去?”
“到老彭家?”
“是的。我可以在那边住上几天,一直到你准备妥当。他是什么样的人?”
“噢,他是单身汉,一个人住。你用不着怕,他是道道地地的君子。不过你的身体能出门吗?”
“噢,那不算什么。”
“你的东西呢?”
“我一分钟就可以弄好。”
“好吧!如果你坚持,就这么办。等到傍晚,我会带你去老彭家。事实上,我很希望你认识他。”
受了好奇心的驱使,那天下午博雅就过来坚持要梅玲告诉他过去的生涯。
“我从哪里说起呢?”
“从童年起,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们在路上有很多时间嘛。”
“但是现在告诉我吧,我会觉得和你亲近些。”
于是梅玲和他单独在一起,开始述说她的身世。她母亲是邻近上海产丝区湖州人。她离开丈夫后,就带着四岁的梅玲去上海。她在闸北区一所学校教书,每月薪水五十元。母亲带她上学,后来她转到一间男生中学去教书,只好把女儿留在家里。因此梅玲很小就学会了理家,让母亲安心上课,等她中午回家,午餐就弄好了。母亲对女儿期望很高,就在晚上教她。
梅玲是一个倔强的孩子,原先她跟母亲上学,和其他小孩子一起读书,大家都叫她“老师的孩子”。她常和同学热烈争吵,护卫母亲的湖州口音。当时各地已规定老师要用国语上课,但是梅玲的母亲和大多数的南方人一样,总是改不了家乡的口音,她老是漏掉“ㄣ”的尾音,所以“盘”字之类的声音总是念不准。她老说“牌”,而自以为说了“盘”字。梅玲知道母亲念错了,因为她自己念“盘”字就一点困难都没有,但是她总是坚持说她母亲念的是“盘”字,她发出一种介于“牌”和“盘”之间的声音,“ㄣ”音若隐若现,然后始终维护她的母亲。但是在家里她却告诉母亲念错了,想教她发出正确的“盘”音。母亲慈爱地说:“孩子,我的舌头又僵又笨。我知道那个读音,但是我读不出来,我一辈子都是这么说的。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得教书维生哪。”第二天母亲听到梅玲故意在班上念出含有“ㄣ”音的“牌”字,以维护母亲,她很感动。
当梅玲逐渐长大,不再上学,晚上就在她们唯一的客、餐、卧兼用的房间里书桌上,不仅埋头做功课,有时还翻阅母亲批改的学生笔记和作文。她观看上面批改的部分,藉以从母亲那儿学到超过学校学生的东西。她也自己查字典,寻找可疑音符的同音字。她看见母亲改到好文章时,脸上不觉一亮,两个人便一起欣赏其中的佳构。梅玲不久就有了丰富的文学知识,有一天她看到作文堆积在桌上,趁母亲不在时用毛笔批改了一部分,打上分数,还在末尾学母亲的字迹,加上批评的字眼。母亲回家,意外地发现作文批好了,因女儿的大胆而震 怒。后来她检阅评语,不觉点头微笑。梅玲写得还不坏,只是不十分成熟而已。
“这个评语还不坏,你怎么做的?”
“噢,妈,”女儿回答,“很简单嘛。你常用的评语不会超过二十个字,只是常加以变化——譬如‘文笔流畅’啰,‘漫无条理’啰,‘虎头蛇尾’啰——我通通都知道。”
有一次母亲很累,特准梅玲替她改作文,但警告她不要删太多。梅玲对这任务非常自豪,非常尽力地做。母亲躺在床上看她工作。她看出梅玲很有兴趣,兴致勃勃为好句子画线或勾圈,有一次还在两篇杰出作品上打上三角记号。母亲览阅她批阅的成果,在需要的地方略微修改一番,学生都不知作文是一个和他们同年龄的女孩批改的,有些人注意到字体的不自然,母亲解释说她人不舒服,是在床上改的。
白天梅玲待在家,负责洗衣、煮饭、清洁工作。她们的房间在一条巷子里,是著名的“陋巷”,巷里挤满红砖房,谁都可看见十尺外对面房子的动静。她们的窗子正好面对一家棺材店。两端翘起,大框架的棺材在小孩子眼中是很丑的东西,不过就连这种东西看熟了也会产生轻蔑感。
不过她仍不能忍受看到小孩子的棺材,或者看见贫贱的妇人为孩子买棺材。“你知道,”她对博雅说,“连死都有贫富之分。丧亲的穷人比较哀痛得深。有时我看见有钱的弟兄穿着丝绸,来为母亲或父亲买贵重的棺材,和店东讨价还价,仿佛买家具似的。”
在这种环境中长大,梅玲自然惯于独来独往,上市场或店铺买东西,如此很早就学会管理她的钱财。闸北区的太太小姐们大都是来自小店主或小工厂工人的家庭,不像富家千金故作娴静。她们刷洗、聊天、敞开胸脯喂孩子、大声吵架,夏天夜晚就坐在竹凳上乘凉——一切都展现在街上行人的眼中,没有一个人比别人更有钱,人们很自然民主。工厂做工的太太小姐们自己每天有两三角的收入,可以不向人伸手,自己花钱打扮或散心。就在这样拥挤、吵闹、自由而民主的中下层社会中度过了少年时代,也因此培养了贫家女子的独立精神。巷子里的噪音很可怕,女人、孩子一吵闹,所有的人都听得到,巷子里一天也不沉闷。对一个过惯这般闹街生活的人而言,完全看不见邻居的僻静住所,似乎单调得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