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凯男过着社交女主人的生活,以宴会来补偿失欢于丈夫的失落感,并继续享用她嫁入姚家所得的财富。在这期间,博雅变得粗鲁蛮横,常常对她说粗话:“你和你那批讨厌的珠宝,以及你那些势利的朋友!你的女性主义和女权呢?还叫凯男呢!”但是凯男已经到达不在乎他辱骂的境界,在她的豪富女友间仍谈笑风生。顾虑到她的身份,她为要留指甲而放弃了运动,她对漂白软化皮肤非常有兴趣,也做得很成功。只有在最近,自从北平沦陷后,她才开始感到寂寞和无聊。这里不再举行宴会,她大部分的朋友也已离开城市。他们的汽车被冯 舅公所谓的“当局”接管了,这就是为什么她一直要博雅带她去上海的原因。
但是博雅很清楚,何以他对太太不满意。他有一度发现,他的神仙般祖父料错了,凯男不但没有生下孩子,而壮女人值得娶的理论也完全粉碎了。他发现,一个在校园操场上吸引他的女运动员,并非就是理想的妻子和伴侣。她甚至不会烹饪和管家,因为她的大学教育并没提供这些。博雅对他个人的外表和研究很拘泥,凯男却很邋遢,把东西乱丢,她显示出对他心爱的古董和艺术珍品一点感情都没有。当他开始去结交八大胡同里文静、温柔、优雅的女性,他就开始改变了对女性的理想。他对凯男的一身肌肉感到厌烦。现在他相信运动对女性不好,因为那将会使她们失去女人味,肉体上和精神上都是。运动使女人肌肉硬化,发音变粗,而且他感觉似乎还钝化了神经末梢,使她脑袋变笨了。身心似乎是浑然一体的,在粗劣的身体内不可能存有细致的心灵。这个信念是基于他和八大胡同的风尘女子接触的结果,那儿建立的招待和追求首要信条就是要文雅与香气。他对太太起了反感,也开始讨厌所有高大的女人,而喜欢娇小玲珑的尤物。
八大胡同往往使丈夫和妻子间的争吵变为不必要的,但是也使他们不必和好。博雅并不诅咒自己,也不原谅自己去那儿。他接受的只是一个事实,他和太太合不来。他优雅的本性和情意使他需要理想的女人,需要的是身心合一,这是他本能上的要求。他不像一般好丈夫,愿意接受次等货,只因为已经娶了一个女人,就得好好待她。但是他外边的风流事必然损及了夫妻间的爱泉,自从他虚掷了他和女人间的爱情——保存精力才能滋生快乐的婚姻。
他对女性的理想一旦改变,他太太的性格也产生变化了。凯男接受了新的安排,不愿意去冒离婚的险,博雅也看出她性格的改变,可见她的大学教育全是谎言。结婚头一年她还假装跟着他,讨论书本和政治。现在她什么书都不读,除了书报和电影杂志。她自己也承认不害臊,为自己的社交地位、珠宝饰物,以及有机会对宾客炫耀大宅院而自满。当博雅想起她女权化的名字,就不觉大笑,厌恶也就化为轻视了。由于他是个情绪平衡的人,不爱动粗,他通常把一种冷淡和讥讽态度,在言谈中表露出来,更令人生气。
他坐不住,是发现另一项逃避的方法。北大的影响深植在他身上,而与他心智的发展大有关联。他曾在最好的教授门下修过中国文字。北大仍有许多全国闻名的学者,还有一座最好的图书馆。但是它那不可言喻的自由气氛与学术自由更使他心智成长,造成独有自我的倾向。有的学生住在宿舍,有的住在公立招待所,过的是富裕、多变、自由的生活。学校有许多组织,部分是文艺性的,部分则是政治性的,还有学生和教授们发表作品的刊物。这些杂志上的讨论题目有些时候会带到课堂。在战争前几年,北平生活在日本人不断侵略的阴影中,有人成立了“察哈尔—河北政治会”的半自治组织,避免日本和中央政府之间的直接冲突,国事很自然地占据了学生们的主要心思。博雅喜欢晚上到煤山东边的马胜围场去听激烈的政治讨论,那儿有保守派,也有激进派,有人主张立即宣战,也有人赞同拖时间的政策,有人怀疑蒋介石是否在备战,也有人相信蒋氏才是带领中国度过艰险的唯一领袖。国民党和共产党之间仍有很大歧见,而国民党者之间,又有地方分权与中央集权之分,后者则被左派人士称为“法西斯党”。战前就在左派和右派学生的热烈讨论下,“焦土政策”被大家仔细权衡轻重,而博雅自己的战略也初步形成了。
博雅并没加入任何党派,但是他却极其崇拜蒋介石,随着战事发展,更逐渐变为偶像般崇拜。他的分析力使他能看到多年以后的事情,而省略一般人在意的小节。他搜集所有有关蒋介石的资料,观察研究并分析他。他由内战时期开始研究蒋氏的成就,看他击溃、压服、打击实力雄厚的军阀,最后全国统一复兴,一直研究到这场抵御外侮的战争。他开始看出旧文化和古典传统对蒋氏的影响。博雅具有分析的史家心智,像许多史学家一样,对主宰整个发展阶段的英雄人物深深着迷。所以他阅读所有蒋氏的著作,而愈研究现阶段当代史,心中愈佩服蒋氏。他从不加入国民党,讨厌行动或者说由于他家境的关系根本不需要行动,但是他把心灵当作是一面镜子,照出他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和动作。他的心灵也很艺术化,用自己的注释来增添观察的色彩。他对蒋氏的印象(他从未见过),一天天美化和加强,简直就像一位大雕刻家指缝指向泥土雕像,愈来愈壮,愈来愈美了。
但是在爱情和政治之间,博雅有许多事做,完全和他的太太背道而驰。他不休的心灵在美女声色和纯理智的政治兴趣中来回摇摆,两者似乎有相互补偿作用。他喜欢井然有序,也见过家庭幸福的婚姻,例如他的阿非叔和宝芳,还有他木兰姑姑和莫愁,这些印象始终留在脑海里。他的迷恋梅玲似乎对他也不比寻常,他不知道一个人和他自己的太太恋爱是什么样子。
今天下午和梅玲见面使他更快乐些。他知道自己当真地要抛弃自己妻子的想法,实在很自私,但是他的愤世主义使他相信,自私是人类所有行动的原动力。
那天晚上,他如约去看梅玲,看到她和冯健十分亲善地在一起,觉得很好玩。他的自尊心不使自己感到吃醋,因为她曾经告诉过他对冯健的看法,而她一边说话还一边偷眼看他呢。和大家坐在牌桌上时,梅玲不随便卖弄风情。博雅碰触梅玲的脚,但是她没有反应。然而她低着头看牌,慢慢合闭眼皮,静观四周的动静。当大家笑时,她也笑,仿佛要遮掩隐藏的念头。有时候一片死寂,但是对博雅而言,每个动静似乎都表示他们之间相互地秘密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