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余章(1924年生),现代作家。浙江宁波人。曾任上海教育出版社总编等职。著有《上下五千年》、《一代名相诸葛亮》等。
曹余章谈学习古文
我在解放前读过大学中文系,但学习古文那还是从少年时期开始的。我幼小的时候,城市里的小学已经使用新式国语课本了。但我在乡下进的还是私塾式学校。到了小学三四年级,老师也教过一些古诗古文。我父亲是北大中文系早期的毕业生,是个不善治生、落拓不羁的知识分子。他自以为"怀才不遇",多为"儒冠"所误,所以不希望儿辈再读书,尤其不赞成学文科。我的几个哥哥都很早就业了;对我的学习,父亲也很少过问。但他酷爱诗文,常常喜欢在孩子面前吟诵诗文,吟诵起来抑扬顿挫,饶有韵致。这种吟诵对我少时爱好诗文自然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后来,我在哥哥的帮助下到上海进了高小,读的是国语课本,与古文接触就少了。
13岁那年,我刚读完初中一年级,因为哥哥失业,在上海得不到资助,不得不辍学回乡。我老家在一个山村里,看不到新鲜的报刊和读物。家里有的藏书,大多是一些被蠹鱼蛀蚀的线装古书,它们就成了少年时期的仅有的精神食粮。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就自学起古书来了。
我自学古书,是从《论语》、《孟子》开始的。这倒不是因为它们是儒家经典,主要是因为我幼小时已经接触过这两种书,觉得它们在古书中还比较浅近好懂。我用的是朱熹的《四书集注》本。没有人指导,看看注解,大体可以懂得文意,实在不懂的也就跳过去。我给自己规定每天读三四页,疏通文意后反复熟读,这样学了一年,居然把《论》、《孟》通读了一遍,还全背了出来,以后,又花了大约一年工夫,自学了《左传》、《史记》的部分篇目和《诗经》的"国风"、"小雅"部分。
少年时期的理解力有限,但记忆力特别强。从背诵这一点说,这个时期"效益"最高。我那个时期背的书,不但到了中学、大学时期没有忘记,即使过了四五十年,还基本上背得出来,遇到"子曰"、"诗云"这一类引文,大多能记起它的出处。有些内容,因为年龄和经验的限制,一时未必理解,但后来重新接触,就能起温故知新的作用。
熟读几本古书,对提高阅读文言文能力有较大帮助,主要是比较扎实地掌握一些古汉语的常用词语和句式。我那时没有学过语法,但通过熟读,不知不觉掌握一些古汉语的语法规则。例如"莫我知也夫","不患人之不己知"(均见《论语》)这种句式,读得多了,也觉得很习惯,至于古汉语语法中的否定句宾语(代词)可在动词之前这类规则,还是以后才学到的。还有,就是懂得一些文字训诂的道理。例如"学而时习之",朱熹《集注》说:"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这样就把"习"的本义和引申义一起讲清楚了,而且很形象,记得住。《论》、《孟》文中的词义,一般是比较早的词义,往往又是后来的常,读了《论》、《孟》以后,再读唐宋散文,就觉得没有多大困难了。
现在我看到一些学生对背诵文言文最感头疼,视为苦事。但我小时不但不以为苦,居然还读得有点乐趣。这大概是有两个原因:第一,我觉得我读的书,内容并不枯燥。以《论语》来说,有些章节很有点文学性。例如"宰予昼寝",孔子大为恼火,骂宰予"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这则故事就很形象生动,当时我觉得孔子待学生很严格,又觉得他的责备太过分,这样一想印象就深刻了。又如读《左传》、《史记》,也主要选读一些有情节的篇目。像《大学》、《中庸》,我虽然背了出来,但因内容缺乏情节,单纯说教,就不那么喜欢了。第二,无论是《论》、《孟》或者后来的散文 ,都比较注重修辞,排偶句较多,读起来上口,具有易诵易记的特点。有些骈句、排句,多读几遍,只要提示上一句,后面的句子也就很容易记得起来,不需要死记硬背。据我体会,背诵古文,不能把文句割裂了一句一句硬记,应该从句意上、修辞上把文句联系起来读。
除了上述古书外,在这段时期,我也通读了流行的古诗文选本《古文观止》和《唐诗三百首》。那个时候,我也看到过有一种"言文对照"的文言读本,那种白话翻译是十分拙劣的。我自学古文,从没依靠过翻译本子。如读《古文观止》,我就觉得看看吴楚材、吴调侯自己的评注就很够了;而且,我还体会到,从培养阅读古文能力来说,利用文言的注解(一般来说,是比较浅近的)去理解古文,效果比读对译本要更好些。
总结
一般说,少年时期对诗歌的爱好往往超过古文。我小时比较喜读近体诗(律诗、绝句),因为它句子整齐、格律性强。当然,对古体诗中的叙事长诗,也十分喜爱。从内容上说,我对多种的诗有广泛的兴趣。如豪放悲壮的边塞诗,恬静自然的田园诗,意味深长的咏史诗等。我还把李商隐的《无题》诗读得很熟。其实,李商隐的《无题》诗,不但当时读不懂,到现在老了,我也不完全理解。可见,当时不过欣赏它文辞藻丽、音节铿锵而已。诗读得多了,也想写诗。"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虽有一点道理,但真要动手写诗,必须懂得平仄和韵部,这就还得翻检韵书。那时候,我曾经每天或隔一两天就写一首诗,后来也积累了二百多首诗,一本《诗韵》翻得卷了页。通过练习写诗,对平仄、押韵的格律知识比较熟悉了,读起古诗来,也能读出韵味。青少年学写古诗是不宜提倡的。但要读好古诗,掌握一些格律知识,还是必要的。
少年时期求知欲旺盛,光读选本,渐渐感到不满足。家藏书籍中,有一些名家专集,像《杜工部集》、《李太白全集》、《白香山全集》、《剑南诗抄》等,我都曾经浏览过,然后挑自己感到有兴趣的(未必是代表作品)熟读几首。因为是自己选的,就觉得别有滋味。读选本好比观赏盆景展览,品种虽好,毕竟只是选出来的几盆。读名家专集,犹如入名园大苑,虽只能走马观花,但纵览全景,自觉气象不同。
也还有一些书,有的因卷帙浩繁,有的只有原文(无注释),不易读懂,连浏览也不可能。尽管如此,我也是喜欢翻一翻,看看书面题签,卷首目录,也能得到一些感性印象。例如家里有一部木箱装的《百子全书》,我翻了翻,至少也懂得了所谓"诸子",大体包括哪些书。又如二十四史,我那时只读过《史记菁华》,但也翻过《汉书》,十分肤浅地有点了解。据我体会,接触一下原著与光看评介印象不同。例如什么"四书",对未接触过"四书"的学生说,要他记住四部书名比较困难;如果看到过原本,哪怕只是翻一下,就不大容易忘记。
我离开学校两年左右,到了15岁,才又到上海进中学,我的自学生涯也就告一段落。这种自学,是在特殊的条件下进行的,由于缺乏指导,学习内容比较偏,安排也不尽合理。但是,它对我后来在大学里学习中文专业和从事语文教学,有较大的帮助,我的文史知识以及阅读文言文的能力,就是那时候打下基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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