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摩诘经》讲记 第07品 观众生
「文殊师利言:若菩萨作是观者,云何行慈?」文殊师利菩萨问,学大乘佛法的菩萨,怎么行慈?
「维摩诘言:菩萨作是观已,自念:我当为众生说如斯法,是即真实慈也。」维摩居士答:菩萨要自已随时有这个心念存在,什么心念?「我当为众生说如斯法」。佛法讲度人,怎么度?以法施使人精神解脱,超越生命的束缚,这是真正的慈。下面再引申慈的深义。
我答应过好几个同学要讲什么是有情,学佛是不是要做到无情,如何达到无情?这又连带到究竟有我无我的大问题,这个问题在前面提过了。再来是出世与入世的问题,出世怎么跳出?大乘讲入世,入世怎么入?我正想作个专题来讲,刚好碰到《维摩诘经》这一段讲慈悲,我暂且先不讲维摩居士是怎么说慈的,这等到下次再一个一个来讲。我们先了解慈悲,普通社会上讲到佛教,就有两句流行的俗语:「学佛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过去佛教界里面,出家人也流行两句相反的话:「慈悲生祸害,方便出下流。」这是丛林中对品德的要求。
什么叫慈悲?慈与悲是分开的概念。等于在春秋战国以前,道与德是分开的,到了汉朝以后,道德就连起来用了,但也不是后世的要求。宋明之后道德变成很死板,甚至目不能斜视,这种理学家所造成的道德观念,只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并不能代表整个中国文化。慈与悲在中国固有观念中,几乎是连在一起的,但是在佛经中,慈是慈,悲是悲。现在把慈悲当作口头用语,连有人倒杯茶给你,也会说说:慈悲!慈悲!
佛教有两位菩萨代表慈悲的:弥勒菩萨代表慈,所以他称为大慈氏,这也就是他称号的涵义;观世音菩萨代表悲,平常念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是对的,但是严格说来,他是代表悲的。
男性父爱的扩充,是慈的基本。母爱的扩充,是悲的基本。两者性质完全不同,但是爱心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发出来的作用。我们都做过人家的子女,这里大概有一半以上的人还做过人家的父母,应该可以体会到父母爱的不同。妈妈打孩子,一边打一边哭,是悲。父亲打孩子,心中固然难过,就少有哭的,甚至闹到脱离父子关系,其实还是爱子女的,这是慈。
现在讲有情与无情。学佛要怎么做到没有情?我多次提到,中国文化用两句话概括了仙佛之道:「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佛毕竟是多情的。古代有位很高明的善知识,他融会了儒释道三家,然后专心皈依佛法,他说:「我佛世尊,一代时教,只为一切无情众生说有情法尔。」这话说得多么深刻!换言之,我们说,学佛要做到无情,但是众生本来都是无情的,更没一个多情的,所以佛出来是为无情众生说有情法的。这话说得非常高明,是第一义谛的话,佛要度尽一切众生,你看他多情不多情?
这个情的发挥,就是慈悲,作忠臣孝子就是多情人,作严父慈母也都是情的作用。佛法的慈悲就是多情,是解脱的多情。有情解脱了就是大慈悲;执着解脱,把解脱当作究竟,也正是多情,正是自己被情所困。
了解了这些道理,我们再来看经文的内容。
「我当为众生说如斯法。」以说法度人,用文化教育使人精神得到解脱,生命得到升华,是「慈」的第一个条件。
「行寂灭慈,无所生故。」慈悲用了,无所不用。禅宗有个公案,讲到两师兄弟都悟道了,他们一同外出行脚参方。古代的行脚僧都随身带个方便铲,既可以挑行李,又可以行慈悲,见到尸体方便埋掉。他们走着,其中一个看见有个人死在路上,就念阿弥陀佛,用方便铲把尸体埋了;另外一个看到了,理都不理,继续行路。旁人看见了,就去问这师兄弟的师父,为何两个开悟弟子的行为如此不同。师父就说,那个动手埋的是慈悲,不理的是解脱。他并不批评哪个对哪个不对,这个道理要去参。
这里讲「行寂灭慈」,既然寂灭了还有什么慈?寂灭就是进入涅盘,万缘放下,一切了不可得。但是了不可得才是真慈。为什么?把一切杂念、妄想、烦恼、习气统统清净了,情近于无情,是真慈。下一句话「无所生故」,就是「行寂灭慈」的答案。譬如《红楼梦》写林黛玉葬花,其中有名的一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你说林黛玉是为花还是为人生伤心呢?花落还会花开,是自然规律,本来寂灭,所谓生而无生即是寂灭,寂灭不是死亡。他说这是真慈。
「行不热慈,无烦恼故。」问题来了,《维摩诘经》的重点是解脱,没有得到解脱之前,你所有的爱心也好,慈悲也好,都会变成烦恼,因为是凡夫的情。凡夫最欣赏的是热情,实际上是烦恼。普通讲情是指情、爱、欲三项,是一体的,实际都是欲。用这观点来研究佛学,小乘佛经主张要离盖去欲,大乘不了义的佛经要离盖了情,了义的要转情。不热之慈就是情、爱、欲完全转化了,就是大慈悲。一切众生不论是忠臣、孝子、严父、慈母,乃至儿女痴情,都是给人家「热」情,是绝对的烦恼,增加人的痛苦,像热锅上的蚂蚁。岳飞的《满江红》大家都念过了,那就是他的情。他另有一首诗:
经年尘土满征衣 独自寻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不足 马蹄催趁月明归
他一年到头都在带兵打仗,军服上都是尘土,好不容易回到杭州,是当时南宋偏安政府的首都,就去西湖的灵隐寺一游,翠微是西湖边上一座小山,风景还没看够,晚上又要匆忙回部队了。这首诗充满了感情,是忠臣的痴,欲界中的情。
其次,梁启超所标榜的爱国诗人陆放翁,也有首名诗:
衣上征尘杂酒痕 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过剑门
这也是忠臣的情感升华成了文学境界,是欲界的情,会带给人烦恼的。
再提一个,清代康熙朝有名的文人纳兰性德,是满族人,他父亲叫明珠,是康熙初年的名宰相。这位少爷是位八旗子弟中的顶尖人物,文学高,佛学高,但是才气这么高,三十几岁就死了。他的一首充满热情的词,给人家给自己都带来烦恼:
〈忆江南 宿双林禅院有感〉
心灰尽 有发未全僧
风雨消磨生死别 似曾相识只孤檠 情在不能醒
摇落后 清吹那堪听
淅沥暗飘金井叶 乍闻风定又钟声 薄福荐倾城
他描述自己心灰意冷,心境上出家但还留着头发,世间感情只在表面上好像冲淡了,到了晚上,只有对着似曾相识的孤檠,檠是蜡烛台,每天的生活只有对着这个老朋友,人世一切都变去了,这种情境令人受不了。「胜」不是胜利之意,在此要读如「升」。懂了他这文学境界的人,可能读起来会很难受,特别会勾起自己生离死别经验的感慨。诗人文学的情境,都是人的心理上有情,是情绪不稳定而发出来的。他的另一首忆江南:
挑灯坐 坐久忆年时
薄雾笼花娇欲泣 夜深微月下杨枝 催道太眠迟
憔悴去 此恨有谁知
天上人间俱怅望 经声佛火两凄迷 未梦己先疑
他讲在夜里点灯坐者,人坐在灯下想事情,想到少年的事。这里他极可能在想一位长辈,或者他母亲,不见得在想情人,这情感是那么充沛。想到母亲当年带着一群丫环照顾他,夜深了,月亮已落下杨枝,就催他早些睡。现在年纪大了,一想心里就难过。「经声佛火两凄迷」,有的同学在做法事时,香赞一唱就眼泪掉个不停,人就进入那个感情境界,还没入梦已经疑了。我看有些老居士经常去赶法事的,他们已经习惯了「经声佛火两凄迷,未梦已先疑」,这也是情。
慈悲就是情的转换,把情、爱、欲解脱了,无条件地爱护一切人,连爱的观念都没有地去帮助一切人,这是慈,这种慈是不给你烦恼。但是文学境界的多情常给人烦恼,比如有个名句,你们爱文学的可能遍查典籍也找不到出处,其实出自一本小说《花月痕》,你们可能很少人读过。它用的名句很多,假托男女情感描写社会百态,其中就有两句:「多情自古空遗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已经成为中国文学的俗语了。
这小说的作者是清代的魏子安(名学仁,字子敦),福建人,是位名士,在小说上的化名叫韦痴珠。到了后二句:「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已是佛学境界了,你以为读懂了,其实不见得。什么是「絮」?杨柳树在三四月开花,它的花很轻,飘飘荡荡,所以「水性杨花」是骂人的话。杨柳的花就是絮。为什么说可怜飞絮太飘零?宋代与苏东坡同时的有位法师,他正打坐时,有文人想逗他,找了几个歌女到他面前表演艳舞,这法师也边笑边看。演完了后,他问人这是在干什么?大家晓得他境界很高了,就请他把境界写下来,他写道:
禅心己作枯泥絮 目下春风舞者歌
七十年华难解脱 可怜飞絮太飘零
小说写的是出自这个典故。这禅师虽然在看歌女,但是同看几个二三岁小孩在玩是一样的心境。
没有解脱了的感情,纵然是行大乘菩萨道,都是给众生烦恼。有时你爱别人,但被爱者并不幸福,给自己给别人都是烦恼,这不是慈悲。佛法讲慈悲,不管你多情与否,引起别人烦恼的都是罪过。所以,「行不热慈,无烦恼故。」才是真慈悲。
上面引的这些诗词,都是文字般若对于情与无情的了解。再举雪窦禅师的诗句:「太湖三万六千顷,月在波心说向谁。」这境界非常高,是至情。《普贤菩萨行愿品》所说,「虚空有尽,我愿无穷」,也是至情。所以情与无情之间,转化了才是真慈悲。慈是有情的,不是无情的,不过它的情是解脱的、扩大的。历史上中外文学充满了男女之情,你看各种小说,他非加上这东西不可,这就是人的社会,是情欲世界。再举个纳兰性德的词句:「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这都是属于热闹的情,不是真正的慈。根据《维摩诘经》,这个情用到慈上,要:
「行等之慈,等三世故。」佛菩萨的情是平等的慈悲,怎么平等呢?平等到前一生、这一生、下一生,没有时间的阻碍,慈爱永远存在,于三世平等而行慈。
「行无诤慈,无所起故。」无诤慈在《金刚经》上也见过,须菩提得无诤三昧。什么叫无诤?我看到有同学身上挂着禁语牌,不讲话,有人找你说话就指一指身上的牌子,别人就不同你讲了。但是这牌子只挡住了外面的,自己的心内还在诤。要内在心念无诤了,就没有善恶是非的观念,一味的平等行慈,才是无诤之慈,因为本身不起念了。
明代苍雪禅师悟道之后,在山上住茅蓬,几十年不下山,自己写了一首诗挂着,有人来了就指一指,说法就说完了,其中最有名的两句:「不是息心除妄想,只缘无事可思量。」他说,不是在用功夫或者听呼吸硬把妄想除掉,你想除妄想的心就是烦恼心,妄想是永远除不了的,「只缘无事可思量」就是六祖讲的「无念为宗」。到了这样境界所起的慈心,就是无诤之慈,因为无所起之故。
「行不二慈,内外不合故。」什么是不二?不二就是一,为什么还有内与外不合呢?慈,当下即是,不管外境,不管内在。上面讲「行等之慈,等三世故」,没有时间的差别。行不二慈,是没有内外的差别。内外是亲疏的差别,比如依儒家的道理,唐朝的大儒韩愈,他力排佛法,造成儒家与佛家的争论。孔子讲的「仁」就是慈,儒家也主张慈悲,但是他们抨击佛家的慈悲思想没有立足点,儒家讲的慈悲就有立足点的,是慢慢扩大圈子的。儒家讲亲亲、仁民、爱物,要亲我亲而及人之亲,先爱自己的家人,有余力再爱别人的家庭,扩而充之到社会、国家、天下。
因此儒家反对佛教。他们经常提一个故事,假设释迦牟尼佛和孔子在河边,见到他二人的母亲跌到河里,释迦牟尼佛会先去救自己的母亲还是孔子的的母亲?如果他先救自己母亲就不慈悲,应该要平等行慈,如果先救孔子的母亲是不孝。孔子就会先去救自己的母亲,再去救释迦牟尼佛的母亲,这是亲我亲而及人之亲必然的道理。
《维摩诘经》讲要「行不二慈,内外不合故」,内外不合就是内外不分,那么碰到上面这个问题怎么办?除非你有神通,可以一下子同时救起二人,但是普通凡人只有走亲我亲而及人之亲了,在现实的时候就是行现实的慈悲。
「行不坏慈,毕竟尽故。」永远存在叫不坏,有人生病了,你想行慈悲,你能医好他,让他永远不死吗?如果不能,何以讲去行不坏之慈呢?答案在「毕竟尽故」。一切万有,有生就有灭,毕竟是空的。不坏不是现象的不坏,是法身本体的不坏。这里有个主题,以法布施,行不坏慈,毕竟尽故。
「行坚固慈,心无毁故。」真正慈悲要爱一切人,使众生得永远的坚固。这坚固是说把慈心扩充,没有自己毁坏慈心。有的人慈心过了头,把自己身体搞垮了,发脾气受不了,就毁坏了慈心,那是不坚固。
「行清净慈,诸法性净故。」真慈悲是清净行慈,一念清净就是大慈悲,自然就是慈心。
「行无边慈,如虚空故。」这要配合《普贤行愿品》,但是立足点要承认儒家是对的。佛法起行的层次在大乘戒律,你研究了就明白,佛法所讲起行是同儒家一样,由小点慢慢扩大。经典告诉我们的是原则,戒律讲的是行为。一步一步,到了最后是行无边之慈,有如虚空。
「行阿罗汉慈,破结贼故。」「结」是结使,代表了习气,我们现在说人的个性不同,每个人的烦恼也不同,是哪里来的?各人天生的结使不同,像打了一个结,这个结使力使我们成了今天的形态。结使是烦恼之贼,烦恼的根本就是习气、习惯来的。得阿罗汉是破了一切结使之贼的人,是小乘的果位。若从大乘来看,阿罗汉是不慈悲的,因为阿罗汉是绝对无情的,要慧剑斩情丝,断惑证真,一切根本习气烦恼都断了。这是贪心与偏见,只以清净为道,不清净的就不敢碰,所以不以烦恼作道场。《维摩诘经》说「烦恼即菩提」,烦恼就是修道的道场。阿罗汉不敢在烦恼中修道,所以要破一切结使。阿罗汉固然是贪念到了极点,但这也是大勇、大精进。能把大精进翻过来就是大慈悲。这里转了两个弯,所以说「行阿罗汉慈,破结贼故。」因此大阿罗汉就是佛菩萨,《华严经》就提到,只有佛才够得上称大阿罗汉,破尽一切烦恼即是度尽一切众生。
「行菩萨慈,安众生故。」先有了阿罗汉的慈悲,破除了烦恼结使之贼,能够跳出世网(世界一切法像网一样),才能行菩萨之慈,使一切众生得安乐。这是佛法的中心,你看这一句讲到这里,刚好在这一篇的中间。要先能出世才能入世,不能得解脱而一味行慈悲,会被这个世网网住,所以古人讲:「世网攫人不自由」。
「行如来慈,得如相故。」佛的慈悲与阿罗汉、菩萨的慈悲统统不同。佛的慈悲是「得如相」,慈悲、不慈悲都是不二。前面提的故事,那埋葬路边尸的禅师是慈悲,撒手而去的禅师是解脱,一切皆如。怜愍是慈,解脱也是慈,这是佛境界。
「行佛之慈,觉众生故。」这是佛的行,以觉悟度化一切众生。
「行自然慈,无因得故。」既然慈悲,没有对象,没有什么特别原因,慈悲就是慈悲。
「行菩提慈,等一味故。」什么是菩提慈?大彻大悟,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什么是一味?修与不修,行与不行都是一味。一味在显教与密宗都非常重要,在禅宗讲是打成一片。赵州和尚到八十岁还到处行脚参访,这不一定是参学,也可以是弘法。人家问他为什么,他答只为打成一片。什么是打成一片?他说过,除二时粥饭以外(出家人过午不食,所以不讲三餐),无别用心处。在密宗的修持叫一味瑜伽,也是打成一片。行菩提之慈,昼夜都在慈心的境界里,就是一味。
「行无等慈,断诸爱故。」上面讲平等的慈悲,现在加一层:无等,没有可以相等的慈悲,不是世俗的爱心。去年有些人在刊物上打笔战,争论该不该用西方文化的爱字来翻译佛法的慈。同学来问我意见,我说这是多余的。用了也没有错,例如《圣经》中的爱字也不是爱情的爱,是仁慈的爱。这样争论只是名词问题,是宗教情绪作祟,被世网绑住了。用现有的英文名词也是个方便,只要解释清楚就好了,不要如此小器,这哪里是不二?都三了。行无等之慈,断诸爱,这个爱是欲爱,欲界色界的爱心不是慈悲。断了一切爱,换言之是扩充了爱心,是真的慈了。
父母爱子女算不算慈悲呢?当然算,那该叫爱还是叫慈悲,就随便你叫了。父母爱子女是无条件的。有人问孔子什么叫孝,孔子答:「父母唯其疾之忧。」这好像牛头不对马嘴,他是说了解父母亲看到子女生病的那种心理,就是孝道。我从小到十一二岁之前一直在多愁多病中,看到花落了都会哭一场,一到了热闹地方也掉眼泪。当然后来就没这回事了,我反省起来,父母照应我够痛苦了,到了自己为人父母时,体会更深,「养子方知父母恩」啊!孔子的回答要你当了父母才会懂,你了解了父母那种担忧痛苦的心理,能同样用这种心理回转来照应父母,就是孝道。这也就是西方人讲的爱,儒家讲的仁,佛家讲的慈。佛家讲的慈是高一等,是无等的、形而上的法身之慈,非一般世俗的爱心能比,是断诸爱的。
「行大悲慈,导以大乘故。」你看,慈和悲是分开用的。大悲是母爱的性质,永远不疲倦。在座的蔡先生讲过一个他年轻时亲身经历的事,当年日本侵华,他要前往重庆,经过湖南时,有两兄弟用床板抬着生病的母亲逃亡。后来母亲一定要兄弟俩自行逃亡,把她放下来,如果不照办就是不孝。儿子不肯,母亲硬是自己从床板上滚下来,不久就断气了。两兄弟痛哭流涕,把母亲埋了。这是大悲心的一种,大悲之慈。
所以诸佛菩萨弘法世界,导以大乘。度人有时被写成渡人,也可以啦!比喻用船渡人。什么叫度?就是上面说过的:「我当为众生说如斯法」,使众生的生命和精神升华得到解脱,就是法布施,行大悲慈,导以大乘。以现在漂亮的话来说,就是以文化哲学来救世界。
「行无厌慈,观空无我故。」行慈悲是没有满足时候的,所以说「虚空有尽,我愿无穷」,没有厌足。为什么?自性本空,空的境界是没有停止的,也不能划一条界线,那是无量无边的。
「行法施之慈,无遗惜故。」法布施本身就是慈,这一段所讲的一切行为做法就是慈,不是在行为之外还有一个流眼泪的慈悲心。法布施是精神、文化思想的布施,一切都施出去,毫无保留。所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是法布施的慈悲。
「行持戒慈,化毁禁故。」持戒本身就是慈悲。大乘菩萨戒要做到一切行持作为不给人家烦恼,不令任何一个众生痛苦,要从利他方向出发,这就是持戒的慈。
「行忍辱慈,护彼我故。」忍辱不只是忍受别人对自己的侮辱,那只是一极小部分的涵义。菩萨行的忍辱是行人所不能行,忍人所不能忍,这是学佛的基本精神。比如我精神不好,但是为了帮助别人,把精神不好忘记了,先利益他人要紧,就是忍辱慈。保护他人,自己也没有损失,也就是保护自己。生命本体是自他不二,自己与他人是没有差别的。像你拜佛,这佛像是泥巴作的,你拜他,他也不会长大。但是因为拜他,实际上拜了自己。自他不二,自己是对佛法起了恭敬心,不是对偶像,这就自礼礼他了。
「行精进慈,荷负众生故。」你们打坐硬忍受腿子麻、痛,认为是在精进,这属小乘的。大乘菩萨的精进,是要挑起一切众生的痛苦和危难,对社会、天下有责任感,肯为别人牺牲自我。
「行禅定慈,不受味故。」打坐叫作习禅,是用来练习进入禅定,它本身不是禅。但是不论如何,我常告诉你们,打坐是不花本钱的享受,是休息。因此会愈坐愈坐出味道来,人就懒了,往往藉打坐逃避俗事,又表示清高。这只是凡夫的禅,非究竟也。比这高一点的,是小乘的禅定,就是四禅八定。你真到了四禅八定境界,行住坐卧都可以在定中的,因为在定中有无比的快乐。设想,如果修道这么痛苦,谁去追求禅定呢?大乘的禅,是「不受味」,任何感受都不着了,不只是痛苦的感受放弃,一切乐感受、清净感受、解脱感受统统不要。耽着禅悦是犯了大乘菩萨戒律的,因为你贪恋清净安逸,一个人住茅蓬岩洞,放弃了利益他人的责任。所以不贪着禅悦是很大的慈悲。
「行智慧慈,无不知时故。」不论小乘大乘,学佛最高目的在智慧的解脱,不是迷信崇拜,也不是贪恋清净。「无不知时」,作任何一件事都知时知量,是行智慧之慈。该骂人时就骂,该笑时就笑,人家吃饱了就不要再请他吃。换言之,真正的菩萨行为是非常懂事的行为,做的事刚好是人家需要的,也是人家接受得了的。你们修八万四千法门,也要知时知量。到了某个境界就要赶快变动,不变就错了。例如一念清净了就要开始动,否则清净久了就成昏沈了。
「行方便慈,一切示现故。」诸佛菩萨以化身神通示现,你能够写篇好的文章,出一本好书,能影响到许多人,就是你的示现。这像是有千百化身,是说法的办法之一,比起对着一小群人说法的功德要大。佛过世后数百年,马鸣菩萨出世,他的文章和诗词,影响了印度千千万万人都想去修道出家。因此,国王还要同他交涉,不要他再写下去,影响太大了。这就是方便示现。本院的法师,用佛曲音乐帮助大家进入宁静的境界,也是方便的示现。
「行无隐慈,直心清净故。」菩萨行没有保留,无所隐瞒,一切坦白,但要能不使人起烦恼才行。有的同学很直,但是直得没有智慧,直得像把刀,使人痛苦,就不是直心清净了。
「行深心慈,无杂行故。」菩萨的慈,是自己心田没有丝毫动念,乃至于无梦,打坐所起的境界都是祥和境界。你们梦中或者打坐时生起恐怖境界,不是外来的也不是魔,而是你生理、心理的反映。比如你看到了毒蛇,就是你自己毒辣的心没有去掉,这是阿赖耶识的反映,就是要行深心慈悲的道理。
「行无诳慈,不虚假故。」修菩萨道的人没有欺骗人的,但是可能会有善意的诳语,那是一种方便。比如知道老朋友快病死了,若你就这么直爽地告诉他,就犯了直心清净的戒,不是真慈悲。这时只有方便了,你可以劝他多休息,能多学佛、拜佛,其它万事不管,算不定会好起来。这是善意的谎言,是上面说的行方便慈。所以你要能一条一条地参合活用,不是呆板的去理解。
「行安乐慈,令得佛乐故。」这境界很高了,成佛的境界就是真正的慈悲,使一切众生能够得到安乐。在这世界上能得到安乐是非常难的,一个人一天当中没有几分钟、甚至几秒钟,能够真正在安详快乐中的,不是这里不痛快,就是那儿烦恼。吃饱了饭坐着看电视,还一面看一面想事情,都在烦恼中。真正的安乐是涅盘,是常乐我净的境界。佛教化众生的目的,是使众生最后能成佛,今他们永远得到佛境界的快乐。
「菩萨之慈,为若此也。」这才是菩萨的慈。这一段是维摩居士答复文殊师利的问题,什么才叫做大乘菩萨之慈。《维摩诘经》这里讲的都是戒律,你不要以为经典和戒律是分开的,那就完全错误。我们经常挂在嘴边称人家慈悲只是应酬话而已,没有想到究竟的义理。这里每一句都有个「行」字,慈是做出来的,不是用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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