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方言之学，我讲一个笑话，我不懂外文，有一次我的一个外国学生，是一个海军将领，好像是海军中将，是老一辈军人。他是跟我学《易经》的，还有著作。我们两个人都很有意思，他一个中国字也不懂，我也不懂英文，有一天两个人一起走路，没有话谈，因为没有翻译。后来无意谈起，我说言语都通的啊！人类上古言语是一个，现在变成英文啊、法文啊、德文啊、中文啊，其实都是一样。比如你们讲“YES”，中国人讲“是”，不是一样的音的？我说我们那里的土话问这个东西有没有，“诺”，跟你们讲“NO”的音一样啊！“爸爸”也是一样，“妈妈”也是一样。我们两个越谈越高兴，不到一个钟头的三步，逗出了两百多个字。他说中国美国一样？我说一样啊，本来一样，这就是讲语言学。所以你们学国文的前途很宽广。

我现在回过来说，中国字有边的念边，没边的念中间，那个意义差不多。前天还有一个广东的朋友告诉我，他是个医师，他忽然问我旁边的同学，实际上他是考问我。什么叫“咸”？这个中国字哪里来？我就一声不响听他发表高论。人家发表高论的时候静静听很有意思。他说盐是火上烤出来的，拿海水在火上一烤，就是盐，两个火现在叫发炎的“炎”。盐拿火烤出来，旁边三点水浇一下就变成“淡”了，“淡”是这样来的，他还讲了很多字。

我说是啊，中国“家”字，男人就是猪（豕），上面拿个盖子把豕盖着就是家，旁边加个女字就叫嫁人的“嫁”，女人就是拿个鞭子在旁边管这一条猪。所以诸位女同学把猪要管好，也是男婚女嫁。中国字要用这个注解，这个叫民间的训诂。讲起中国字很有一套，很有趣。又如“穷”（繁体字“窮”）字，人穷了，上面是个洞穴的穴字，身体都不敢正了，弯起来像弓一样弯在穴里，就是穷到了极点，无脸见人。很多的古字，你这样有边的认边，没有边的认中间，意义就懂了。真懂中国字，只要半年的功夫，所有的古书也就懂了。

我认为上古的人类语言是一样的，因为地区分开了慢慢演变。过去言语三十年一变，我现在看来十二年就一变，现在年轻人讲话我有些听不懂，很落伍了。譬如我也会上海话，我发音讲上海话人家就说，老师你那个是旧的上海话，现在没有人讲。

所以我们老祖宗知道言语演变不得了，后人不晓得前人的语言，所以把言语文字脱开了，把言语的意思变成方块字，这是我们特别的地方。我们中文只要几千个字，就保留了几千年的文化。我们手里拿的这个是两三千年的书本，你只要认得中国字，思想一点都没有区隔。外国字不得了，英文已经一百多万两百万字了，几十年前一百年前的英文古书，他们自己读不懂了，要专家来研究。我们不然啊！所以叫你们有边的认边，没有边的认中间。

可是我们这位老同学拿来开玩笑，这就是古代一个大禅师讲的，说讲话要注意，因为“一句合头语，千古系驴橛”。尤其在上面的领导人，或者老师一句话说出来，千古以来都

跟着这一句话跑了，自己反而没有思想。驴子是形容笨，只要在一个旷野里打一个桩，行路的人都把驴子系在上面，这叫“系驴橛”，这是古文。这个橛子我们南方人不叫橛，叫打桩。你了解了以后打橛、打桩，地方语言分开了，所以相同意义的字，你认识一个字，其它的字也懂了，随便用打桩也可以，打橛也可以，读书就那么简单。因为昨天我们听笑话，听了很开心，所以今天讲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