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他说》59章 治人事天
治人事天,莫若啬。夫唯啬,是谓早服;早服谓之重积德;重积德,则无不克。无不克,则莫知其极。莫知其极,可以有国,有国之母,可以长久。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
这是老子又说的另一个原则,“治人事天,莫若啬”,“啬”就是悭吝,后来把“吝”、“啬”两字放在一起,成为一个词汇——吝啬。其实吝是吝,啬是啬,这两个字应该分开。“啬”是艰啬(涩)的意思,有“贪而不施”及“不妄费”的意思。古之解说,“凡贪而不施谓之乱,或谓之啬”又《韩非子·解老》中说,“少费谓之啬”,“少费”或是“不妄费”,也相当于现代说的“不浪费”。“悭吝”是应该付出而不付出,“啬”则是俭省。近几年来,一些学生们似乎也在恢复用古语了,对于不肯拿钱出来请客的同学,也讥评他说:他好吝啬啊!
曾有人编过一则关于悭吝的笑话说,有一个人,因为非常悭吝,绰号叫“一国吝”,表示全国以他最为悭吝。后来另有一个人,比他更促吝,并且自己号称“天下吝”,以表示全世界以他的悭吝为第一,可以列入专载世界第一的金氏纪录。有一次,“一国吝”要去拜访“天下吝”,以较量一下两人的“吝功”,到底是谁的高。当“天下吝”知道这个讯息后,决定给“一国吝”一个“缘悭一面”,连一面之缘也悭吝不给,但又不愿结“一国吝”尝到他的闭门羹,于是就交给自己的太太接待。当然,“天下吝”的太太也是一位悭吝婆,当“一国吝”到的时候,但见家徒四壁,房子里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悭吝婆便指着墙上画的一张椅子对客人说:“请坐!”这位“一国吝”,也就靠着那画有椅子的墙,算是坐下来和悭吝婆聊天。
两人从上午一直说到傍晚。这时候悭吝婆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响,她的“吝功”到底稍差半级,饿得实在忍不住了,不自觉地问一句:“你吃过饭了吗?”这时“一国吝”心中大喜,连忙说:“还没有呀!我正等待主人的热情款待哩!”悭吝婆再也无法推辞,无可奈何,只好用手一比,比成一个汤碗一样大的圆圈,送过去说:“请吃饼吧!”“一国吝”也就比一个同样大的圆圈,做成接饼的样子,迅速地一口把饼吃了。谈到上灯以后,告辞而去。“天下吝”回来后,问起来客的情形,悭吝婆非常得意地做了详细报告,不料她的话刚一说完,“天下吝”就打了妻子一个耳光,并且骂道:“请吃饭就请,比得像酱油碟子一样大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比得汤碗那么大呢?”
这个笑话是讲“吝”。“啬”是对自己俭省,但是对朋友会很慷慨。所以对自己刻薄对人宽厚为“啬”,对自己宽度对别人刻薄则为“吝”,必须清楚这二者的不同。
“治人事天,莫若啬”,这里老子告诉我们,做人做事要节省,说话也要节省,废话少说,乃至不说。不做浪费的事,集中意志做正当的事,这是对精神的节省,对生命的节省。一个人修道,欲求长生不老,方法很简单,就是不浪费生命,少说废话,少做不必做的事,办事干净利落,简单明了。“事天”则包括宗教的活动,信宗教的人,宗教活动也要节省,不要浪费。古代宗教活动的花样也多得很,信宗教的人参加布方、拜斗等等,各种方法,忙得不得了。这都不对,应该节省自己的生命、精神,所以道家老子的秘诀就是“啬”。老子之所以谓老子,据说他活了几千年不死,就是靠这个“啬”字来的。
道家与佛家的差别在哪里?我个人的看法是:佛家一上手就是“空”,就布施;道家入手就是“啬”,就是节吝,以养精喜气为主。如果勉强做一个比较宗教的研究,道家所走的这个“啬”字的修持路线,相当于佛家小乘道的路线,罗汉道就是相当于这个路线;大乘的菩萨则是走空与布施的路线。但老子自己不是以“啬”为最高层次的修持,而他在上经第七章所说“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的主张,等于佛法的大乘道,那是布施。但是后世的道家专门注重老子所说的这个“啬”字,所以说话也不敢讲,而认为“开口神气散,意动火工寒”。所以学道的人不说话,连点头打招呼都认为是浪费。
佛家也有类似的情形,如唐明皇时代的懒残禅师,又懒及残,懒得不得了,连饭都不做,只拿别人的残羹剩饭吃。他在南岳的时候,不知在哪里捡回别人失落的一个山薯,就在烧来取暖的牛粪火堆中烤熟果腹。当时住在寺中的李泌与他有一段因缘。李泌又是道家,又是佛家学禅,但未出家,历史上说他“生有仙骨”,因为他走路时骨节会发出声音,清脆而轻松。他后来被封为邺侯,曾帮助唐肃宗平定了天下,经常和皇帝一起玩。他年轻时在南岳读书,半夜听到一个和尚在唱念,认为这个唱念的是谪仙之流,是从天上下来的神仙,是佛家所说的再来人。于是循声去找寻,有和尚告诉他,就是被全寺人看不起的那个懒残。
李泌前往,看见他在用牛粪烧的火堆中煨山薯吃,就向懒残跪下来求道,比张良之对黄石公纳履更加恭敬。懒残冻得鼻涕流得很长,照偎他的山薯,也不理跪着的李泌。懒残的山著吃了一半,这才回头看到李泌,将手中吃剩的山薯交给李泌吃下,李泌接来一口就把山薯吃了。然后懒残对李泌说,将来你可以当二十年的太平宰相。李泌曾先后做了肃宗、代宗、德宗三朝的官,但他屡仕屡隐。
后来皇帝听了李泌的报告,派人到南岳请懒残入京师,当面向他学道。他拒绝不去,最后皇帝下了一道最严厉的命令,征召他去。这是第三次派人去,被派去的当然是一位大员,在他心目中,以为懒残一定是一位头戴金冠、身披袈裟的大和尚。不料见面以后,才知道是如此一位一身破烂的脏和尚,心里不免轻视懒残,于是说:“师父,把鼻涕擦一下好吗?”这句话惹火了懒残,他回答道:“我哪有这许多闲工夫,为你们这些俗人擦鼻涕!”他要做工夫,忙得很。他的文学也很好,有名的懒残歌——“世事悠悠,不如山丘,青松蔽日,碧涧常流……”文学的境界太高了。这里暂且不谈文学。
像懒残这个样子,完全是罗汉境界,啬到没有工夫为俗人擦鼻涕的程度,这才是真正的啬。
“夫唯啬,是谓早服”,老子说,因为唯有真正能够啬,节省精神,节省生命,真正不浪费精神与生命,才叫做“早服”。至于什么是“早服”呢?一两千年以来,注解老子的人有几百家,各有各种不同的说法。现在有人把“服”字说成“衣服”的“服”,难道“早服”是外国人说的早晨起床时所穿的晨袍吗?当然不是。我的看法,“服”就是“服食”的“服”,现代的人吃药也叫做“服药”,道家的修持方法之一叫做“服气”。所以因为啬,节省了精神、生命,就早早地将自己的生命功能保持住,如后世道家所说的,“一粒金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就是精、气、神到里面来,服用就是吃下去。后来叫做服丹药,精气神化成了“金丹”吃下去。
这一章,实际上是对上经第九、十两章的引申、注解。第九、十两章,提过一个名称——“玄德”。
“玄德”是形而上的体,道体的原理,而这里的“重积德”,是在运用上讲道的用,讲做人处世运用上的道理。
我们先要注意一点,后世将“道”与“德”连在一起,成为“道德”,而在做人处世时,一想到道德,几乎什么都不敢动,连口水都不敢乱吐,把种种约束称为道德。但事实上并不完全如此,古人的“德”字,是与“得”字同样的意义。“德者得也”,在研究上经时,已经解说过,就是成果,万事应先考虑其后果的重要性。凡是说一句话,做任何一件事情,在做以前,先考虑将会发生如何的后果,并不是完全偏重于行为上的至善。一个人的行为,的确应该做到至善,但是在记载的文字所表达的意义上,并不是完全走向“至善”这一方面的。
他说能够“重积德则无不克”,做起事来,无往而不利。“无不克,则莫知其极”,因为做事为人无往而不利,所以表面上看起来,找不到究竟的原因。例如时代的趋势,看来样样都好,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好?找不到究竟的原因。凡是找不出原因的事,通常会令人产生两种观念,一种是觉得神秘不可知,一种是觉得很阴险,使人无法了解。实际上都不是,而是圆的,都可知,不是不可知,也不是阴险,是很明白的。道理在于“啬”,也就是简化,不要加什么上去,我们可以用儒家的一个思想做参考,就更容易明白了。
孔子在《论语》上就说过,季文子这个人遇事三思而后行,孔子听了后说道:“再,斯可矣。”有的人解说,三思不够,孔子说还要再想一次,要四次思考。这一种解释并不一定对,遇事思考过度,三思而后行,容易犯错误。因为天地间间的事,只有正反两面,善与恶,是或非,倘再多做思考,则发生了对也不对,不对又对,这其间无法定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过分的思考,就不合“啬”的道理,这是我的解释。一件事到手,不能大意,要多思考一下,正反面经过思考后,就要有下决心的勇气;否则,越想下去,就越缺乏下决心的勇气。所以,本来可以知其极的,因为思考太多,不能“啬”,结果就“莫知其极”了。
“莫知其极,可以有国”,一般人看不出“莫知其极”的道理在哪里,认为就可以有国,有地区,有土地,有资产。在老子的时代,对于所谓的“国”,并不代表现代观念中的国家,而是代表了资产,也包括了精神智慧等形而上的资产。
“有国之母,可以长久”,这个“国之母”,就是生生不已最原始的根源,在形而上就是道,在形而下的起用就是简,这样才可以长久。所以,不但想求长生不老之道应该如此,处人处世,也应该注意简约。现在大家风靡的学道,学静坐,学瑜伽,学禅,都是想求长生不老;又求神秘,求神通,搞了许多麻烦的方法,永远也搞不好,就是因为搞得太复杂了,不知道“啬”的原则。如果知道这种原则,“有国之母”基本上就是“简”。
这一章的基本精神就是“啬”,上面已经讨论过,道家、佛家、儒家三家的精神不同。后世的道家或道教往往根据《老子》的这一章,始终犯了一个毛病——神秘,舍不得传人,恐怕泄露天机。而且“六耳不同传”,六个耳朵,就是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就不传道了。就算在两人相传时,还要附耳恭听,把耳朵靠到传道人的嘴边,变得神秘化。这就是受了《老子》这一章的影响,没有把“啬”的精神全盘理解清楚的原故。
下面讲做人处世的道理与修道的关系,都连接在这个大原则之下:“是谓深根固柢,长生久视之道。”先说文字方面,现在有人写成“深根固蒂”,这个“蒂”字是错误的,“柢”也就是根的意思,根的尖端叫做“柢”。
为人处事,乃至于修道,“深根固柢”是基本上的要求。以道家修道的方法而言,上经第十章中说:“专气致柔,能婴儿乎”,第十六章说:“归根曰静,是谓复命”,甚至于到了呼吸停止的胎息了。在佛家来说,这个情形是到达三禅与四禅的境界;道家则是到达了“深根固柢”,也叫做“胎息”。胎儿在母胎中不是用鼻子呼吸,是用肚脐呼吸的,也叫做“内息”,就是内呼吸。修持的人做内呼吸时,鼻孔及皮肤的呼吸就会渐渐停止。
佛家天台宗修数息观,数了几千次,一直在数。我问他们是在学会计,还是学统计,还是在做生意?数息只是第一步,将外驰的心念收回来,不打妄想,归于宁静的一个方法。待宁静后,就不需再数下去了,如果再数下去,又变成繁忙了。一数二随,心良相依,心念跟着呼吸为随,再慢慢进入第三步,呼吸心念静止,就到达止的境界。此时,鼻孔的呼吸可以暂停,而停的时间长短,又因工夫的深浅而不同。
假如鼻息能停止到一个小时以上,大概掉到水里淹不死了,遇到烈火也不大容易烧过来,因为这时身体的气与光放射出去,可以到达手臂伸出去的长度范围,而挡住了火的力量。这是一种合乎科学原理的现象,不是什么神秘的事。
这一章老子首先说明“治人事天”的道理,“治人”就是做人处世;“事天”就是修道。这个天并不是宗教的天,也不是自然科学中物理方面的天,而是哲学上抽象观念的天,代表了道体,是本体的作用。
在“治人事天”上做到了“深根固柢”,自然可以返老还童,“长生久视”。
“长生久视”,又是一个大问题,是几千年来讨论纷争,一个解决不了的道家问题。例如“祛病”是道家的工夫,起码少病或无病,绝对健康,“延年”是活得更长久。而道家标榜的“长生不死”,这个不死的观念有问题。死是要死,可以活得长久一点,或者活上千把年也许可能。
但正统的道家,像老子,很少说“不死”这两个字。老子曾经说过:“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死地亦十有三。”生死的机会相等,两者都是十分之三,是平等的,不生不死也是十分之三的机会,要看各人自己的修养。他并没有提出不死的道理来,他只说可以长生,活得久。但久到什么程度?后来的道家则说可以“与天地同体,日月同寿”。
世界上很多宗教,许多哲学、科学,也都追求生命的根源,但所有的宗教,哲学与科学,都不敢说现有的生命可以延续不死。所有的宗教,都劝人不怕死,早一点脱离这痛苦的人世,到那个宗教的天堂去;人要在死后,才可以得永生。
只有中国文化的道家,提出一个口号,不需要经过死亡这个阶段,现有的生命,即可“长生久视”。不管是不是能成为事实,只有中华民族叫的口号有如此大胆,敢说现在自己的生命,自己可以把握,自己的生命可经由自己维持长久。所以叫做“长生不老”之道,或“长生不老”之术。
而老子的讲法,为“长生久视之道”。要注意“久视”两个字,我们的眼睛是不能久视的,每个人的眼睛也许看了一两秒钟,就要眨两三次,不能久视。真修道的人,眼睛的神光不变不退,就可以久视,乃至可以透视,这时对于维持自己的生命,就有点可能了。
根据道家的思想学说,比老子更早的黄帝所著的《阴符经》上说:“天性人也,人心机也”,又说:“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姑且以自然科学的物理现象来解说,一个人的心近似发电厂,而要用电时,则必须有插座,而人的眼目则等于是插座。佛家的《楞严经》所说的明心见性,其中提到“见”,由眼睛的“见”,说到理性的“见”,“见”是个实际的东西。人到夜里疲倦想睡,眼睛就先闭上,先要眼睛入睡,脑筋才能入睡,如果眼睛不先入睡,脑筋就无法人睡。人死也是眼光先落地看不见,眼神先散,瞳孔放大在先。
所谓“长生久视之道”,从来道家的解释“久视”就是内视,等于佛家修行的观想,道家叫做“内照形躯”。所以“长生久视之道”就是精神永远明亮,就是见道。久了以后,因功力到了“深根固柢”,神光返照,内脏活动,甚至血液流动的情形可以看得非常清楚。这时,就会知道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乃至知道毛病的程度,自己克服不了,大约什么时间可以结束,到时候就丢了这个身体走了。
因此就要知道,在工夫上如何达到“久视”才能长生,能够长生,才能到达“深根固柢”,这个生命就在自己手中控制了。
至于说为人处世的“深根固柢”,就是做任何一件事情,不要草率,不要任性,不要冲动,不妨慢半拍,慢一拍,必须要慎重。对一件事情,知道动因,就要考虑后果,就会“深根固柢”,以后才能“长生久视”,永远存在,永远看得见,才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