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别裁》第12章 颜渊
下论《先进》第十一篇已经讲完了,这是对于上论的《学而》——个人的内养,《为政》——个人发挥到外用的一些事实的注解。现在孔子思想的一个大问题来了。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这一段对于仁的研究,是孔子思想的中心。我们先从文字方面讨论颜渊问孔子什么叫做仁,由这句话我们就想到,《里仁》这一篇不都讲的仁吗?在讲上论《里仁》时,已经说过这是一个大问题,我们以后慢慢研究。现在到了“以后”这个地方了。《里仁》篇里的仁,讲仁的体、仁的用、仁的现象。有时讲仁的思想,有时讲仁的待人处世,各个不同。现在是孔子最得意的学生颜回,提出来的一个总问:“什么是仁?”要求为仁下一个定义。孔子说,克己复礼叫做仁。照字面讲就是这样。从前在私塾里读古书,老师就这么解释了,不许再问,现在再照过去的读书方法解释下去:“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孔子说只要有一天做到克己复礼的功夫,全世界都归到仁的境界里去。下面引伸下去“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仁就在你自己的身心上,并不是靠外来的。字面的意思,我们这样解释了,这是“依文解义”的解释。“依文解义”是佛学里禅宗的话,全句是“依文解义,三世佛冤。”意思是说,如果看佛经,只照文字去理解佛学的思想,那么过去的佛、现在的佛、未来的佛都要说:“冤枉呀!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呀!”换句话说,我们读书,要通过语意,要透过语意,要透过语文内涵的意义,找出思想、道理的真谛,这才叫学问。仅仅文字会了,文章写得好,不一定就是学问。
我们作进一步的讨论:
“仁”是孔子思想的中心,历代以来的解释很多,尤其宋儒——理学家,专讲这个“仁”。不过在我个人的看法,宋儒理学家们所讲那一套“仁”的理论,已经不是孔子思想的本来面目了。左边偷了佛家的,右边偷了道家老庄的,尤其偷了老子的更多,然后融会一下据为己有。等于偷来的衣服,洗过一次穿在自己的身上,说是自己的衣服,这种作风实在令人为之气短。宋儒天天讲要“诚”,要“敬”,我认为他们作学问的基本态度上就违反了这两点,既不诚,又不敬。假如坦然的说这是借别家的思想来讲的,这又有什么错?而且也并不妨碍他们的学问。譬如今天说借了西方或法国某一政治家或哲学家的思想来解说一个问题,也没有错呀,为什么借了人家的思想,还要骂人家?就像现在有些小偷,拿了人家的钱还要杀人家,这成什么话呢?这还叫“诚敬”之道吗?所以宋儒解释的仁,还是有问题。
再其次我们提过的,韩愈解释的“仁”为“博爱之谓仁”。后世有些人误解了,认为这就是孔子的思想,仁就是博爱。其实汉武帝时公孙弘先说过仁就是爱。正式定义“博爱之谓仁”,这是韩愈的思想,韩愈是研究墨子的专家。“兼爱”之说,墨子看得很重要,可以说是墨家的思想,如严格的讲学术思想,就不要搞错了,否则就是笑话。所以学问可以欺骗所有的瞎子,没有办法欺骗一个有眼睛的人,学术就是这样一个严格的东西。
另外,到了满清末年,“戊戌政变”中六君子之一的谭嗣同,在他的著作中有一本书叫《仁学》,恐怕单行本很少看到。但现在市面发行的《谭浏阳全集》这部书里,有《仁学》的全部内容。其实《仁学》的内容,基本上还是从宋儒的理学入手,来讨论孔门的学问。
这些,我们作了大概的介绍以后。现在回转来,再来研究这个“仁”的本身。颜回问“仁”,孔子答复他“克己复礼”就是仁。什么是“克己”呢?以现代话来讲,“心理的净化”就是“克己”。今天有个同学,他也听了我多年课,要去美国了,中午来辞行,谈到这个问题,他问要怎样才能克服自己的烦恼。他的烦恼就是思想不停。怎么样做到经常不想,那是不可能的事,人不能不想,我说有一点可以随时做得到的,就叫“想而不住”,这是禅学的境界了。
大家这里要特别注意:譬如现在我在讲话,诸位在听话,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的生理作用,配合心理感受,好几样都在用了——眼睛在看着,耳朵在听着,坐在椅子上舒不舒服,空气的冷暖,都感觉到,内在还有个东西,思想一个一个接连着。我们的思想像流水一样,一个浪头过去了,又来,又过了,又来了,一直这样的,而且在中间还会岔上很多的乱想。但是回想一下,这许许多多的思想,没一个存在。譬如我们说“克己复礼”,这句话就是一个思想,这个念头过去了以后,我们再讲“克己复礼”,但已经不是第一个,而是第二个思想了,再讲一个“克己复礼”,又是第三个思想了。也就是我们讲过的,等于我们看到一股流水在流,表面上我们是看到一股流水。而它一直在流,但第一眼看到的那个浪头早过去了,不断的有个浪头在眼前,可是它是由后面不断地涌上来的。我们看电灯,好像这个亮光是一直存在的,但实际上这亮光是不断的消散,而新的亮光不断的补上来。我们的思想、心理作用也是一样,我们好像是总有思想存在。实际上我们分析一下这个思想:前面的思想过去了,后面的思想还没有来,现在的思想当我们讲“现在”的时候,这个思想又已经过去了。
好了,这个道理我们了解了,所以对于思想,我们不要去控制它,譬如说我们想静下来,脑子里在想“我最好静下来”,这反而又多了一个念头,所以最好不要去作“我最好静下来”的想法。许多人学佛、学道、打坐、练功夫,有意要把心静下来,这心怎么能静?有的两腿盘起来,闭眉闭眼,不言不语,耍把戏一样,这也可以,但不是真正“静”的境界。对生理的帮助则有之,如说这就是静,那就不通的。这样坐在那里,心里的乱想会更多,这不是真正的“静”。所谓“真正的静”,要有高度的修养,如前面所说,一面批改公文,一面听取报告,处理急务,日理万机的情形下,而心境始终是宁静的。我们要想作到这一步修养,就先要认识自己的心理,思想是这样不断的过去,现在我们坐在这里就可以做一个体会,我们对于前面过去的思想不理它,过去的已经过去了。譬如我们所有的痛苦烦恼在哪里?我们往往知道是无法挽回的,但硬是想要把它拉回来。所谓后悔,就是已经过去了的,想把它抓回来。对于未来的,又何必去想它?有人说我走路很快,我说我这个人“懒得用心”,譬如我出门到这里来,目标是恒庐,就直往恒庐来,路上的事就不去管它,不去想它。可是许多人一路上看到的、听到的、遇到的,可想得多了。假使能够不去想它,心理上永远保持这份宁静,心理就健康了,生理也自然健康了,这是必然的医学道理。现在再回来说本题,我们知道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的还没有来,不去管,单说现在的,“现在”也没有,我们说一声“现在”,这“现在”就马上过去了。慢慢从这一面去体会,永远保持心境的安宁,这一个平静的心境,一直平静到甚至于今天被敌人抓住了要枪毙,下一个节目是什么?一颗子弹这里进去那边出来,一定倒下去,完了嘛!它还没有来,何必去怕?它来了,就是这么回事,怕也没有用,又何必去怕?现在还乐得享受,清静一点。
所以古代许多大臣、忠臣,如文天祥的从容就义,就是如此,在文天祥的传记里就看到他有这种修养。他在被执以后,路上遇到一位老师,不知是道家的人物或是佛家的人物,他没有讲。只在他遗集中一首诗前面的序言中说,碰到一个异人,传他一个“大光明法”(这是佛家的东西)。因此,当时他就把生死看开了。读了这传记,才知道怪不得文天祥有这样高的修养,他是从此之后,就把生死观念,完全看开了。
如拿佛家、道家的观点来说,他得了道,有了功夫,对于肉体的生死,不当一回事了,但这有什么稀奇?没什么稀奇,就跟我们刚才讨论心里的思想一样。
我们再举一个眼前的例子。大家现在坐在这里,不要作什么功夫,也不要求静。这个冷气机的声音我们都听到了,事实上大家本来也听到的,不过经我一提,你注意了;本来我的动作你也看到;我的声音你也听到。在这中间,你找一个东西。你的心用得那么多,能听到声音、能看、能动作、能想,还能够知道自己在这里想,知道自己在这里坐着。哪一个“能够知道自己”的东西可重要,那就是你自己,是真正自己的“本来面目”的一面,真正的“自己”。
我不知道我的报告清楚没有,希望对大家在修养上有点贡献,获得一点安身立命的修养,有此高度的修养,才能处理大事,才能担任大的任务。
刚才说的第一步是比较高的。第二步就要注意“克己复礼”的这个“克”字,克就是克,克伏下去,含有心理的争斗意思。譬如我看到他这条领带漂亮,想去把它拿过来,但理智马上就来了:“我为什么这样无聊?有这样下流的思想!”这就是克,就是心理上起了争斗的现象。在庄子的观念中叫作“心兵”,心里在用兵,所谓天理与人欲之争,以现代语汇来说,是感情与理性的争斗,我们一天到晚都在这种矛盾之中。我们克己,要怎么克服呢?《书经》里两句话:“惟狂克念作圣,惟圣妄念成狂。”这个“狂”同一般人所认为的狂不同。照佛家和道家的解释,普通一般的“凡夫”就是狂。如果平凡的人,能把念头克伏下去,就是圣人的境界。换过来,一个人放纵自己的思想、感情、观念,就变成普通人。这是《书经》的文化,比孔子还早,是我国上古老祖宗的文化,孔子继承传统文化,就是这里来的。“克念作圣”这个“克”字,我们可以了解了,就是孔子说的“克己”。
克己以后,就恢复了“礼”的境界。“礼”不是现在所谓的礼貌,“礼”是什么呢?《礼记》第一句话,“毋不敬,俨若思。”就是说我们要随时随地很庄严,很诚敬。这个“敬”并不是敬礼的敬,而是内心上对自己的慎重,保持克己的自我诚敬的状态,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老僧入定的样子,专心注意内心的修养。所谓礼,就是指这个境界而言。从这里发展下来,所讲对人对事处处有礼,那是礼仪了。《礼记》的这一句话,是讲天人合一的人生最高境界。
“克己复礼”就是克服自己的妄念、情欲、邪恶的思想、偏差的观念,而完全走上正思,然后那个礼的境界才叫作仁。如宋儒朱熹的诗:“昨夜江边春水生,艨艟巨舰一毛轻。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这就看到他的修养,不能说没有下过功夫,他也曾下了几十年功夫。尽管宋儒有许多观点值得斟酌,但他们对的地方,我们也不应该抹杀;刚才我们讲克伏自己的思想,心境永远保持平静,不受外来的干扰,这是很难的。这里是朱熹的经验谈,他作了几十年的学问与修养,这个功夫不是一作就作到的,要平常慢慢体会、努力来的。这首诗里他以一个景象来描写这个境界:我们心里的烦恼、忧愁,就像江上一艘搁浅的大船一样,怎么都拖不动,但慢慢等到春天,河水渐渐涨到某个程度的时候,船就自然浮起来了。后两句诗是重点,平常费了许多力气——想把这艘船推动一下,可是力气全白费了,一点也推移不动,等到修养到了相当程度的时候,便是“此日中流自在行”的境界了。到了这一步,就相当于孔子所谓的“克己复礼为仁”了。“仁”就是这样解释的。现在我们可以有一个观念,就是孔子所答复的“仁”,是有一个实在的境界,而并不是抽象的理论,是一种内心实际功夫的修养。所以真作内心修养的,个中艰苦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再下来,“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假使有一天真正做到了“克己复礼”的境界,就“天下归仁焉”。这个问题也很大,我们到处可以看到“天人合一”这四个字,成为一句成语。以物理观点来说,天是天,人是人,相距那么遥远,没有太空船上不去,上去了还站不住,合的什么一呢?修养到天人合一,就和天一样吗?以有形的天而论,是那么空洞,心境也能那么空洞吗?心里乱七八糟,怎会和天一样空洞?这些都是虚浮的名称、口头禅。但是孔子讲的天人合一,有个道理,就是“天下归仁”。而实际上“天人合一”是庄子提出来的,后世儒家把它借来用。庄子又以“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表达心物一元的观点。这两句话发挥起来,又一篇大论文。“心物一元”绝不是唯物,也不是唯心,但也可说是纯粹的唯心。(不同于西方哲学的“唯心”。)“天地一指”的“一指”并不是一个手指,而是一个东西,是一体的意思。“万物一马”是以一匹马来作比方,整匹的马,有马头、马脚、马尾、马毛……等等。所有天地间的万物,就好像马的头、马的脚、马的毛……等等总合起来,才叫一匹马。离开了马的毛,不是完整的马,离开了马的尾巴,也不是完整的马,离了马的任何一样,都不是完整的马。由众归到一,由一散而为众。所以憨山大师的诗有“乾坤马一毛”之句,整个宇宙是马身上的一根毛。就好像我们现在文学中的“沧海之一粟”,我们的人生,不过沧海里的一个小水泡一样,但虽然是小水泡,也是大海中的一分子。所以要我们“会万物于己者,其惟圣人乎。”这是南北朝一个著名的年轻和尚僧肇说的。他只活了三十多岁就死了,但他的著作影响了中国几千年。他的名著《肇论》,融和了儒、佛、道三家。他这句话是真正的圣人境界,修养——不是理论——到物我同体。人与物是一个来源,一个本体,只是现象不同。好比在这间屋子里,我们都同样是人,但相同中又有不同。因为你是你的身体,你的样子,我是我的身体,我的样子。但是虽然各人不同,却又同是人类,“乾坤马一毛”就是这个道理。
“天下归仁”就是归到这种天人合一,物我同体的仁境。真能做到“克己复礼”,就可以达到(不是理论上)心物一元的真实境界,宇宙万象便与身心会合,成为一体了,这也就是佛家所谓“如来大定”的境界。什么是“定”的境界?我们的思想一天到晚乱七八糟,在佛学上名为“散乱”。人不思想不散乱的时候,就睡觉了,这是“昏沉”。或者说刚迷糊了一下,没有睡着,这现象是“细昏沉”。人生就是两种现象,散乱或者昏沉。不散乱也不昏沉的境界就是“定”,这是功夫修养的境界,这个修养并不一定要炼丹、打坐。随时都可以从内心练习,也就是孔子的“克己复礼,天下归仁。”
佛家的“定”是指现象,孔子的“仁”是指作用,修养到了这个时候,对人没有不爱的,看见任何人都是好的。像今天上午,我就告诉来辞行要去美国的同学,要学佛家山门外的精神——一走进寺庙,第一眼就看到挺个大肚子,张口而笑的弥勒佛,上面横匾四个字“皆大欢喜”。只有《礼记》大同世界的境界才能做得到,也就是孔子所说“我与点也”的境界。大家都是好好的,天下太平,太好了,统统都是欢天喜地的,没有冤家,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庙门两边还有副对联:“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这就是最高修养,也就是仁的境界。
因此,仁的境界在于自己,不是外面找的,不是靠一个老道传的什么法门,然后得了什么道,那是江湖上骗人的。不是道家的道,不是佛家的佛,也不是儒家的仁。道、佛、仁就在各人自己的身心上,是最高的修养,要自己身体力行,绝不是别人给的,也不是老师传的,更不是菩萨赐的。
上面讲“克己复礼为仁”时,提到文天祥遇到异人传授大光明法的诗。座中有人问起原诗和关于大光明法的大概内容。所以我们这里暂时搁下《论语》,谈一下这个问题。
遇灵阳子谈道赠以诗:
结屋青山下,咫尺蓬与瀛。
至人不可见,世尘忽相缨。
业风吹浩劫,蜗角争浮名。
偶逢大吕翁,如有宿世盟。
相从语寥廓,俯仰万念轻。
天地不知老,日月交其精。
人一阴阳性,本来自长生。
指点虚无间,引我归员明。
一针透顶门,道骨由天成。
我如一逆旅,久欲蹑峙行。
闻师此妙绝,遽庐复何情。
岁祝犁单阏,月赤奋若,日焉逢涒滩,遇异人指示以大光明正法,于是死生脱然若遗矣。作五言八句:
日出云俱静,风消水自平。
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
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
这两首诗是文天祥陷落在元军之手,解送到北京的路上作的,在他的遗集中,记载他沿途作了几十首诗,都是他的感触。我们从他的诗和有关的著作,以及元朝的历史记载等资料互相参阅,可以看出,虽然他是一个俘虏,但当时各方面对他都很客气,乃至敌方看守的士兵都对他肃然起敬。说到这里,我们有一个感想,做一个彻底的正派人,他的正气的确可以感动人。当时,元朝是有许多部队押解他的,可是对外宣称是保护他,一路对他也很客气。经过家乡时,他曾经服过毒,希望能死在自己的家乡,结果没有成功。这一点上,他的心境当然非常痛苦。
在这中间,他碰到过两个怪人,一个是道家的,就是上面第一首诗的灵阳子。这个道人来传他的道,也是和大家一样,知道他是忠臣,一定要为国牺牲。于是传给他生命的真谛,了生脱死的大义以及死得舒服的方法。希望他能坚贞守节,至死不变。当时敌人对他很敬重,派人监护他,只要不让他逃走就是,所以这些人有机会接近他。灵阳子传道以后,两人要分手了,于是送了一首诗。
第二首诗的题目:“岁:祝犁单阏;月:赤奋若;日:焉逢涒滩。”这些是中国上古文化,年、月、日的记载代号。第一个“岁:祝犁单阏”就是己卯年。己为祝犁,卯为单阏。“月:赤奋若”赤奋若是丑月。子月是每年阴历的十一月,丑月则是十二月。“日:焉逢涒滩”这个“焉逢”是甲,“涒滩”是申,就是甲申日那一天。他别的事情都写得很明显,为什么对这个年、月、日用中国上古文化的用词来记载?这是他对这一套中国的神秘学(现代语的名称,西方人对道家、佛家或其他古老的修炼功夫的学问,叫做神秘学。)已经很有心得,所以对年、月、日的记载,用中国上古神秘学的记载法。他在这一天遇到异人。异人的观念,如小说上的奇人,奇人、异人或怪人,都是指与平常不同的人,就是所谓有道的人。指示他大光明法。用“指示”两个字,是他写得很客气,可见他对于传道给他的这个人,非常恭敬。他自己说:“于是死生脱然若遗矣”,到了这个时候,对于生也好,死也好,好像解脱了。本来一个扣子扣住了,现在生死完全看开,不在乎了,好像抛开了,丢掉了生死的念头。即使明天要杀头,也觉得没有关系,好像对一件旧衣服一样,穿够了把它丢掉算了。他就有这样一种胸襟,修养是很高的。于是他用五言八句,作了这首诗。诗的本文就很容易懂:“谁知真患难,忽悟大光明。”这个时候是真正在患难中,命在旦夕之间,忽然悟到大光明的正法。“日出云俱静,风消水自平。”这是描写修大光明法所得那个境界,这个时候他的胸襟是豁然开朗的,是所谓危险艰难一无可畏之处了。“功名几灭性,忠孝大劳生。”这是他悟道的话。佛家的观念,人生功名富贵,在人道上看起来是非常的荣耀;在佛道形而上学的立场来看,功名富贵,人世间一切,都是桎梏,妨碍了本性,毁灭了本性的清净光明,就好比风云雷雨,遮障了晴空。
人生等等一切事业都是劳生,“劳生”也是佛学里的名称,人生忙忙碌碌一辈子,这就叫“劳生”。中国道家、佛家始终有个观念,所谓成仙成佛,都是出于大忠大孝的人。人道的基础稳固了,学佛学道就很容易。文天祥这两句诗“天下惟豪杰,神仙立地成。”就是这个意思,这时他的心境非常愉快了。上面提到文天祥之所以能够在生死之间,完全脱然若遗的原因,得力在大光明法。根据他自己的文章来说,在这个时候,对成仁的意志,更加确定,不再动摇了。
至于什么叫大光明法?这是麻烦的问题,是很麻烦、很麻烦的事。大光明法就是佛家一种修炼的方法。我们前面说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如拿佛家的道理来讲,也可以说与佛家的大光明法绝对连带的。现在我们推开《论语》不讲,我们是现代人,只好从现代人的观念来讲。
刚才提到“劳生”,无论如何,人一生都是忙忙碌碌,就是劳生。道家的文学还有个名词叫作“浮生”,大家都读过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其中“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这个“浮生”的观念与名词是由道家来的,和“劳生”是同样的意思,人为什么感觉到生命是劳苦的?不管贫富,天天努力争取、忙碌的对象,最终都不能真正的占有。一个富人,了不起每天进帐有一千多万,不过搬来搬去,也不是他的。所以物质世界的东西,必定不是我之“所有”,只是我暂时之“所属”。与我有连带关系,而不是我能占有,谁都占有不了。
有些人用不着读书,从一些现象,就可以把人生看得很清楚。只要到妇产科去看,每个婴儿都是四指握住大拇指,而且握得很紧的。人一生下来,就想抓取。再到殡仪馆去看结果,看看那些人的手都是张开的,已经松开了。人生下来就想抓的,最后就是抓不住。在大陆上西南山中住过的,就看到猴子偷包谷——玉蜀黍,伸左手摘一个,挟在右腋下,又伸右手摘一个,挟在左腋下。这样左右两手不断的摘,腋下包谷也不断的掉,到了最后走出包谷田,最多手中还只拿到一个。如果被人一赶,连一个也丢了。从这里就看到人生,一路上在摘包谷,最后却不是自己的。由这里了解什么是人生,不管富贵贫贱,都是这样抓,抓了再放,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光屁股来,光屁股走,就是这么回事。
这个生死两头的现象我们看通了,中间感觉的痛苦、烦恼,这种心理上的情绪,是从思想这个根源来的。不讲现象,只追求思想的根本,便是形而上学。现在我们坐在这里,试问谁能没有思想?没有思想是不可能的。
西方的哲学家笛卡儿说:“我思故我在。”他认为我有思想则有我,我如没有思想则没有我了。西方哲学非常重视“思想”这个东西,人没有思想叫什么人呢?当然有个名称,叫作“死人”,那我就不存在了。这种观念,严格说来,应该归于唯物思想的范围。
在我们中国哲学,东方哲学,看到西方的这种哲学,能思想的“我”,都是断续的“我”。我们曾经以灯光,以流水来比喻过它。现在坐在这里,都可以体会到,只要是清醒的,一定有思想。但回转来反省、体会一下,没有一个念头,没有一个思想是永恒存在的。一个个很快的过去了。我们脑子里的意识形态,只要一想到“我现在”,便又立即过去了,现在是不存在的。未来的还没有来,我们说一声“未来”,就已经变成现在了,这个“现在”又立即过去了。像流水的浪头一样,一个个过去了。不过连接得非常密切。这是人类本性的功能所引起的现象。
佛学对于本性,比方作大海。我们现在的思想——包括了感觉、知觉,是海面上的浪头。一个浪头、一个浪头过去了,不会永恒存在的。我们从这里看人类的思想、感情,无论如何会变去的。譬如说张三发了脾气,就让他去发,发过了他就不发了。就是这个浪头打过去了。佛学在这一方面就告诉人们,这是“空”的。宇宙间一切现象,包括了人类心理上生命的现象,一切都会过去的,没有一个停留着。这在佛学上有个名词叫“无常”。世界上的事情,永远无常,不会永恒地存在,但不懂宗教哲学的人便不同了,他把“无常”乱变成了“无常鬼”。其实,“无常”是一个术语,意思是世界上的事情没有永恒存在的。因此人的感情也是无常的,不会永恒不变。我喜爱这个东西,三天以后就过去了。这种“无常”的观念是印度文化,也在东方文化的范围。
在中国的文化,见于《易经》中,不叫无常,而叫“变化”。天地间的事情,随时随地,每分每秒都在变,没有不变的道理,一定在变。换句话说,《易经》中变化的道理是讲原则;佛学的无常是讲现象。名称不同,道理是一个。就是讲人的思想,心理的浪头都会过去的,所以认为是空的。这是消极的,看人生是悲观的。就像猴子偷包谷一样,空手来,然后又空手跑了,什么都拿不到。这是“小乘”的佛学观念。
上面仅仅说了一半,还有道理,不但思想是无常,是空的,就是这个身体,这个生命,都是无我的。试问哪一样是我?佛学认为“我”是假的,没有真正的“我”。西方笛卡儿的哲学认为思想是真我,这个理论我们前面已经说过,是不对的,还是有问题的。现在谈谈物质的“我”,也没有真我。
佛学看我们这个身体,是“四大”构成的。我们常在小说中看到“四大皆空”这句话。什么是“四大”呢?“四大”的“大”就是大类。在佛学中地、水、火、风为四大,就是四大类。讲宇宙的现象,整个的物质世界属于“地大”;人身上的骨肉等等固体的体质也属于“地大”。“水大”指宇宙间的水蒸气、海洋、河川、冰山,都是“水大”;人身上的唾液、汗水、血液、荷尔蒙等也是“水大”。“火大”则指热能。至于“风大”,物理世界就是大气流;在人身则指呼吸而言。归纳起来就是四大,宇宙、人身不外乎这四大类,这是印度哲学观念的四大。在中国则有类似的五行观念:金、木、水、火、土。在印度,四大之外,还有一个五大,就是地、水、火、风、空。这里的“空”,不是没有了的“空”,是指物理的空间。不过,普通都说是四大。
好了,现在让我们看看,骨肉、血液、热能、氧气这些东西,到底哪一样是我?如说肉是我,骨头难道不是我?应该每一样都是我,连一根汗毛都是我。如果说打头头痛,头即是我,手脚被打一样会痛,这又无处不是“我”。如果都是“我”,但事实上又都不是“我”。好比你去理发,你说剪我的头发,不说“剪我”。还有,当身体生下来的时候,过了一天,已经老去一天了。几年以后,全身的肌肉、细胞等,因新陈代谢,都已全部换过了,已完全不是两年前的那个人了。“我”究竟在哪里?究竟谁是“我”?“我”又是谁?所以这个肉身的我,佛学认为是“空”的。四大皆空,都靠不住,是无常的,永远在变化。这仍然是消极的。
怎么转到积极的呢?我们前面说过,生命的本身像大海一样,我们现在生命活着的一切作用,不过是这个本性的功能所起的现象。就好比一个浪头过去,又一个浪头过去一样。虽然这个浪头是无常的、断续的。但是,有一点要注意,能起这个浪头的,是整个的海水。等到风气浪静,海水还是海水,没有变。这一切变化中间,有一个不变的。就如刚才的比方一样,我们的思想,一个念头、一个念头过去了,是无常的,把握不住的。我想“是”,于是“是”过去了,可是我要再想,它还是能够来的。那么这个不变的东西究竟在哪里呢?要找它,就是穷究那个生命的根本,和宇宙那个生命同体的,那个根本的东西。找到了那个东西,会发现自己生命的本身一片大光明。所谓“光明清净”四个字,是形而上本体的境界。
我们拉回来讲,孔子的“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也是讲这样一个东西。大光明法的原则大概如此,理论还多得很。至于说我们如何才能做到身心随时随地进入大光明境界里去,那是另外一套方法。但方法离不开原则,如果我们真能进入这个境界中,对于生死之间,看得就如文天祥所讲的“脱然若遗”。对于现有的这个生命,死去或活着,看起来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分别。
因此,我们有时讲佛学提到,许多人误解了佛学的用词。如在佛学上经常看到“梦幻空花”这句话,在文学上看来很美,世界上一切的感情、人事等等就是这四个字。从这四个字的文学表面看,以为什么都没有。但不是没有,“梦幻空花”形容得非常好,不能说是没有。这就是哲学了。
当一个人在梦中,如果说“梦没有”,这句话不见得能成立。当我们在梦中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梦是没有。所以在梦中的时候,伤心的照样会哭,好吃照样在吃,挨打照样会痛,这就不能说在梦中的为“没有”,当他在梦中的时候是有的。一个人在作梦的时候,不管在作什么梦,千万不要叫醒他,否则就是大煞风景。即使他梦中觉得痛苦,而痛苦中也有值得回味之处,这也是他的生活,何必叫醒他?(一笑。)
我们知道梦的现象,是在睡眠里头所发现的,感觉到的,醒来以后,自己一笑,说作了一个梦,是空的,那是闭着眼的迷糊事,张开眼睛,梦就没有了。事实上,我们现在张开眼睛在作梦。试把眼睛一闭,前面的东西就没有了。白天张开眼睛,心里构成了活动,也在作梦,并没有两样,现在闭上眼睛,马上前面的东西看不见了,如梦一样,过去了。昨天的事情,今天一想,也过去了,很快的过去了,那也是一个梦,很快的梦,和一张开眼就没了,在心境上是完全一样的。所以梦中不能说它没有。
再说“空花”,虚空中的花朵,怎么看得见?人把眼睛一揉,可以看到眼前许多点点,那些点点本来没有,是揉出来的。可是在视觉上是看到了。拿生理学、医理学来讲,因为视神经被摩擦,疲劳了,充血压迫刺激以后,起了幻觉,虽然是幻,但却实实在在看到了。
刚才提到大光明法,就说了这么些拉杂的理论,把这些理论沟通之后,大概可以领略如何修养大光明法的功夫了。还有其他很多的方法,如学催眠术,现在也变成科学了。实际上以我们中国佛学、道家的立场看来,那还是旁门左道。外国人说它是科学,大家就说是科学;如果我们中国人来讲,讲死了也没有用。这真是怪得很,也是这一代文化的怪现象,我们应该注意的。
催眠术本来是印度的瑜伽术所演变。凡是练催眠术的人,第一步训练,是利用水晶球或人造水晶球、水银球,眼神注视球上的亮光,思想意志集中在球面亮光上,什么都不想,历经几个小时,纹风不动,非常的困难。这个训练完成以后,使他忘掉了自己,忘了身体,也忘了感觉。他的精神意志和这点亮光,完全合一了。用这股精神力量,可以影响到物质。
在中国过去早就有了,如夜里黑暗中可以看见东西。以前习武的人都要练,夜晚在一个门窗紧闭的黑暗房间中,点一支香,蹬好马步,注意香的那点火头,眼睛定住不能眨。练久了,香头的光慢慢会扩大,扩大到全室有光。最后不点香了,在黑暗中仍然看得见东西。拿现在的生理学,就很难解释。当然也有的练坏了,我曾看到过一个人,练得黑眼珠子凹进去,眼白凸了出来,但他非常有信心,再练三个星期又恢复了。以前武功练劈剑,手里执一柄剑,肩、肘两关节不准弯,和写毛笔字一样,就是运动手腕部分的关节向下劈。也是点一支香,在暗室中把香头劈成两半而火不熄。然后握一把豆子在手中,往空中抛出一颗,用剑劈成两半。到了这个程度,才可以学剑。再配上心、眼、手、法、步,要费很多功夫。然后练到眼睛不动,而对每一根竹竿的动态都看得很清楚。第二步用水泼眼,眼睛动都不动,这就是功夫。为什么讲大光明法,讲到这些东西?这些也是大光明法中练法的小术之一。文天祥遇到的这个异人传他是哪一路,我们不知道,不过,可以断言不是这些小术。他的确是得了大光明法的心传,对生死看通我们所以说了这许多,就是前面“克己复礼,天下归仁。”这个观念引出来的。可是要做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很不容易,所以颜回又问了:
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颜回说,这个道理很深,很难,总要拿一个章法,一个引子给我们入手,或者可以进入“克己复礼”的境界。因此孔子才告诉他“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个消极的规范。就是从眼睛、耳朵、嘴巴、身体严格的管束自己。由外在规范,薰陶自己。刚才报告的催眠术、瑜伽术,也是走的这个路线,佛家的打坐入定也是这个道理。这是实际的修养功夫的一种方法。
在理论上则很难说了,“非礼勿视”,哪一种是非礼的,不要去看呢?男人看见女人穿了一件衣服很好看,多看一眼,如果老古董的先生们,或者一板一眼的理学家,认为这个不成,非礼勿视!这就很难讲了。只是看看这件衣服的新奇,并没有别的意思,怎么是非礼呢?一定说这一看是非礼,那一看是合礼的,那就很难讲了,那天下事情没有一样可看的,首先电视不能看,有些短裙子裸背露胸上场的,选美的,都不可以看了。“非礼勿听”,现在打开电视机、收音机播出来的那些歌曲,很多是“非礼的”,我们只好用棉花把耳朵塞起来了。所以讲理论实在很难讲。
但事实上我们要了解,根据《论语》,孔子的说法,并没有后世那样的解释,这样非礼,那样非礼。这里是方法,等于刚才讲的练催眠术,训练眼光的定,当然要非礼勿视,除了看一点亮光以外,什么都不能动。颜回听了这四个方法就说,这我就懂了。换句话说,“克己复礼”做到形而上最高的功夫是很难的,退而求其次,用这种方法困住自己,训练自己不敢乱动,先端肃起来。颜回说,我虽然很笨,不大灵敏,悟性不高,但是借外力薰陶内心的方法是懂了。我只好用这种方法,慢慢去达到那个“克己复礼”的境界。
上面这一段是讲“仁”学。孔子的道统中心是建立一个“仁”。在这一节书里分成两半。“克己复礼”是讲真正的修养功夫,达到“仁”之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在明明德”等于孔子讲“克己复礼”的道理;发出来的外用在“亲民”;最高的境界在“止于至善”,是原则。一下子“明德”明不了,所以要做功夫:“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后来得到什么呢?得到的就是“明德”。所以《大学》里的修养功夫,和这里有相同之处。下面接着下来,就讲仁的用了。如果我们拿曾子的《大学》来比方着讲,等于上面这一节讲“明德”,下面就要讲“亲民”、“至善”的境界了,也就是要讲起用的道理。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
大家还记得孔子弟子冉雍,孔子认为他有帝王之器,在学生当中可以当大领袖的人物。他来问仁,孔子告诉他的仁,就是由内心修养的道,发挥到外面作人做事的用,尤其是在政治领导原则下的“待人”之用。他告诉仲弓说:“出门如见大宾”,这在仁的修养就很难了。出门到外面去,人与人之间的接触,处仁的道理:对任何一个人要恭敬,有礼貌,不能看不起任何一个人。看到任何一个人,都像看到贵宾,很有礼貌,很诚恳的,尊重任何一个人。尤其作为一个领导人,更应该如此,这是领导人的学问。当一个小小干部,马马虎虎还不要紧,当主管的则对任何一个人,即使对下面也应如此,非常尊重人家,这是很重要的修养。
为什么说这是作人处事的外用?在《大学》《中庸》里,却不是教我们“出门如见大宾”,而是教我们“慎其独也”。一个人在房间里,没有一个对象,自己都要庄重。这就是内在的修养合乎“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道理。而现在教冉雍的是外用,所以第一句话“出门如见大宾”着重于待人处世的态度修养。
其次,是讲做事的责任感。“使民如承大祭”。这个“民”就是群众。现代而言,是指对于一般老百姓,对群众社会的领导,为大家做事的时候,要负起责任,担负这个责任的态度,要“如承大祭”一般。古代对于祭祀是很慎重的事情。好比现代一个宗教徒到了教堂,心情就完全不同。对上帝、对祖先,那种心情多么庄重!多么肃穆!去拜菩萨、拜祖宗上香的时候,自然心里就诚敬。对于大众的事情,以这种心情,这种精神来处理。这就是仁道。
第三点则讲到居心、行事的大原则。“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所不愿意的事情,也替人家想想。我们普通一般人,大概都是这样:自己不愿意的,都推给人家,这是普通人的心理,人之常情,没有什么大错。不过假使我们要行“仁”道,扩充于为政之间,处人处事之际,那就不同了。你自己不愿意的,就要想到别人也不愿意。怎样使得人、事至于平和,就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下面两句“在邦无怨,在家无怨。”就更难了,这两句是结论。这个“怨”字包括两点:一个是自己,一个是别人。这是人生哲学。我们每个人,自己心中都有好多的怨,即使对别人没有怨,也会怨自己的命真不好,碰到这样的时代,这样的环境。这是对自己的怨。第二,人与人之间相处,同事之间相处,长官与部下之间相处,彼此之间无怨恨心,没有什么遗憾的事,这个非常难。在原则上要先做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愿意做的,也应替部下设想,在他也是不愿意做的。譬如一个任务交下去,要告诉他,这是很痛苦的,要抱牺牲精神的,你愿意不愿意?这是在行政之间。当然,领导部队作战时,那情形又不同,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做到了于己于人都无怨尤,就是真正的“仁行”。冉雍听了以后说,我虽然没有高度的智慧,但是我会朝这方面努力。
说到这里,我们看到这位《论语》的编辑实在了不起,所以我说它始终是一贯的。它第一段讲内在的修养,形而上的“克己复礼”,教诲的对象,是得孔门道统真传的颜渊。讲到外用的对象,则是孔子认为帝王之才的冉雍。下面这段是谈对于“仁”道的一般修养。
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矣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
司马牛问仁,孔子的答复又不同了。他说,有仁道的人,在讲话的时候,不随便说话。这个“讱”就是后世所谓说话忍一点,慢慢来。由这一句话看来,司马牛可能有放言高论的习惯,所以孔子教他不要随便说话。司马牛就说,讲话慢一点,不随便放言高论,这样就叫作“仁”吗?这个很容易嘛!孔子说,你不要看得容易,真做起来很难。这是孔子在教育方面,针对学生的个性、行为,某一个缺点,加以纠正。接着司马牛就问君子。君子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尤其是儒家的观念里,差不多是一个完整人格的代名词。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矣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
他问孔子怎样才够得上做为一个君子。孔子道:“不忧不惧”。我们听了这四个字,回想一下自己,长住在忧烦中,没有一样不担心的,我们怕自己生活过不好、怕工作没有了,大而言之,忧烦时代怎么变?小而言之,自己的孩子怎么样?一切都在忧中,一切也都在怕中。透过了“不忧不惧”这四个字的反面,就了解了人生,始终在忧愁恐惧中度过,能修养到无忧无惧,那真是了不起的修养,也就是“克己复礼”的功夫之一。司马牛一听,觉得这个道理很简单。他说,只要没有忧愁,也没有恐惧,这就是君子?以现在社会来说,街上这样的人太多了,到那些较低级的纯吃茶地方去看看,那里的人既不担心又不害怕,没有钱用就抢一点,那都是君子吗?孔子知道他弄错了,告诉他不忧不惧是不容易的,要随时反省自己,内心没有欠缺的地方,没有遗憾的地方,心里非常安详,等于俗话说的:“平生不作亏心事,夜半敲门鬼不惊。”内心光明磊落,没有什么可怕的,有如大光明的境界,那时一片清净、祥和。孔子所讲的不忧不惧是这个道理,并不是普通的不忧不惧。
这里有三段司马牛的问题。下面是第三段: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
这里的答话是子夏说的,不是孔子说的。但我们常常看到有人写文章,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是孔子说的,这又弄错了。近几十年来,大家攻击中国文化几千年来受这两句话的影响太大,说中国人喜欢讲宿命论,受了这种思想的阻碍,所以没有进步。实际上这是中国文化,东方文化,人生哲学中最高的哲学。
“命”是什么?“天”又是什么?在中国哲学中是大问题。后世的观念,对于所谓“命”,以为就是算八字的那个“命”、看相的那个“命”、宿命论的那个“命”,这就弄错了。这不是儒家观念的“命”,而儒家观念中的“命”,是宇宙之间那个主宰的东西,宗教家称之为上帝、为神、或为佛,哲学家称之为“第一因”,而我们中国儒家强调之称为“命”。这样说来,不就简单了吗?所以这“命”与“天”两个东西,可以讨论一生的,也许一生还找不到它们的结论。“命”是什么东西?
在宇宙间生命有一个功能——用现在科学的观念称它为功能。人的生命的功能很怪,因此发展出“宿命论”。
我的医生朋友很多,中医也有,西医也有。我常对他们讲,天下医生都没医好过病,如医药真能医好病,人就死不了。药只是帮助人恢复生命的功能。有一位医生朋友,在德国学西医,中医也很懂。我介绍一位贫血的同学去就医,这个医生朋友说什么药都不要用,要这病人多吃点肉,多吃点饭。他说世界上哪里有药会补血的?除非直接注射血液进去,一百西西注射进去,吸收几十西西就够了,其余变成渣滓浪费了。西医说打补血针是补血的,中医说吃当归是补血的。补血的药只不过是刺激本身造血的功能,使它恢复作用。与其打补血针,还不如多吃两块肉,吸收以后,就变成血了。所以中国人有句老话:“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所以用药医好的病,能够不死是命不该死。有一个病始终医不好的,这个病就是死病,这是什么药都没有办法的。所以我和医生朋友们说,小病请你看,生了大病不要来,你们真的医不好。这就是说生命真是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功能,作战时在战场上就可以看到,有的人被子弹贯穿了胸腹,已经流血,但在他并不知道自己已受伤时,还可以冲锋奔跑,等他一发觉了,就会立刻倒下去。等于我们做事时,如果在紧张繁忙之中手被割破,并不会感觉到痛,但一发觉了,立即就感到痛,这种精神的、心理的作用很大。胸腹贯穿了,在发觉以前,中间这段时间,还可维持一下,向前奔跑,这个维持住生命的东西,也是“命”,而命的安排就非常妙。
关于富贵,孔子也说过,大家都想发财,但发财很难。我也一辈子想发财,我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钱,可永远发不了财,想尽办法也没有用。所以干脆不去想办法,晓得“猴子摘包谷”摘不到的。年幼时家乡有个人,专门为出丧人家抬棺材,夜间就敲更,非常穷。有一次几个月没见到他,后来又见到了,问他到哪里去了。他说意外地得了一笔钱,本想过一段舒服的日子,不料生了病,把钱医光,病也好了,还是和以前一样穷。当时听了就让它过去了,后来人生经验渐渐增加,就想起这个人。中国人的话“小富由勤,大富由命。”不可强求。这里子夏劝司马牛不必过分悲哀。因为司马牛有两兄——向趔、向巢,他们在宋国作乱,司马牛想劝阻也没有用,所以才有这样的感叹。于是子夏就劝他放开胸怀,冥冥中自有命运的安排,不要为两个亲兄弟担心。即使没有兄弟,朋友就是兄弟,朋友同学们相处融洽,无异亲的兄弟。但交朋友要敬而无失;在上论中孔子也曾说的“久而敬之”这句话,就是交朋友的大原则。朋友交得越久,越亲近了,就要越诚敬。相互间要保持一段恰当的距离,同时相处时要尽量避免过失,这样一来,到处都是好朋友、亲兄弟,那怕没有兄弟?不但个人关系如此,领导部下同事,也是同样的道理。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诉,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诉,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
子张问什么是“明”?孔子就答复他上面的两句话,这是我们要注意的。尤其是年轻朋友们前途无量,更要注意“浸润之谮,肤受之诉。”这八个字。将来领导别人,乃至朋友同事之间的相处,是很难避免的。
“浸润”就是“渗透”手段。“谮”是讲人家的坏话。“肤受”就是皮肤表面上的一点点伤害。“诉”是心理上的埋怨、攻击。“远”,就远离错失了。
我们看历史上和社会上许多现象,尤其当过主管的,更体会得到,许多人攻击的手段非常高明。一点一滴的来,有时讲一句毫不相干的话,而使人对被攻击者的印象大大改变。而身受攻击的人,只觉得好像皮肤上轻轻被抓了一下而已。所以这八个字,特别要注意。自己千万不要这样对人,同时自己也不要听这些小话进来,尤其当长官的,对于这些小话不听进来,是真正的明白人。但作明白人很难,尤其作主管,容易受蒙蔽,受人的蒙蔽,要“浸润之谮,肤受之诉。”在你面前行不通,你才是明白人,这是孔子对于“明白人”的定义。做到这一步,才会远离错失。至于老子所讲的“明白人”又进一步了,老子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能够知人,能够了解任何一个人的人,才是有大智慧的人,能够认识自己的,才是明白人。人都不大了解自己,对别人反而知道得清楚。因此在老子的观念中,“明白人”并不多。
上面都是讲个人“仁”的修养,包括了内在的和外用的,下面又转了一个气势。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
这是孔子的政治哲学,能不能绝对奉行得通,就要斟酌时代与环境的情势。儒家政治道德的理想非常高,是对的,但是懂了以后用起来,还是要知道权宜、变通,不能太迂腐。
子贡问领导政治的道理。孔子的观念有三个:“足食”,包括经济、政治、社会的安定;大家有饭吃、有衣穿、生活好。第二“足兵”,国防的建立。能够做到“足食足兵”,还要使人民对他信赖。这几件事做起来很难,以现在观念看,牵涉的范围太广太广。子贡就说,假使时代的环境,到了没有办法完全做到的趋势,要在这三件事之间少做一件的时候,应该先去掉哪一样?孔子说,先去了军事经费,缩减人事预算。子贡说,万一碰到这时代中,一个国家非常贫穷困苦,把军事经费撤销了,还不能维持,对于足食与立信这两点,又应先去哪一项?孔子说,那宁可牺牲经济建设,大家穷,乃至没有饭吃都可以,唯有一个政治大原则中的“信”,必须坚守。人民对政府的信心坚定,然后才能产生力量。
下面一节,讲到文质之辩。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太羊之鞟?
棘子成是卫国的大夫,也是所谓当权派的人物。他的理论,认为一个人只要天性好,有才能,何必要受教育,求知识,学习文化思想呢?子贡反对这个意见。他说,非常抱歉,可惜你这个见解不对,你对于“君子”所下的定义不对。“驷不及舌”,“驷”就是四匹马驾的车子,当时是最快的交通工具。像这样快的车子,还不及舌头。用现代观念来讲,就是文化宣传和思想传播的重要,它的影响力远大而且快速。所以不能随便讲话,影响后果太大。
子贡又说,文化思想的修养与人的资质,本来就是一个东西。(古人的解释:“质者直也。”犹如一条直线,很纯洁朴素的,就是本质。)文化思想的保留及传达要靠“用”,既然有用,那就要靠“文”了,所以“文与质”同样的重要。“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刚从兽类身上剥下来,还没有经过加工精制,带有毛的皮叫作“鞟”。他说,虎豹的皮和犬羊的皮,在本质上都同样是兽皮,没有两样。但表面上的花纹有好看与不好看的分别。这里是子贡强调文与质有同等的价值,也就是在上论中孔子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的发挥。
讲到这里,如继续引伸,可以从历史文化与个人两方面来看。
先从历史文化方面来说,世界各国的历史发展都有一个通例:凡是有高度文化的国家,它的文与质双方面都是并重的。如果偏向于文,这一个国家一定要发生问题。我们知道,过去世界各民族搞哲学思想,最有兴趣,最有成就的,要算是印度和希腊。
印度人自上古以来哲学思想就很发达,因此形成了佛教思想。印度的气候不比中国,在南印度到中印度一带,天气很热,生活简单,一年四季都只穿一件衣服就够了。我们过去讲“天衣无缝”,这个“天”原来的意思就是“天竺”。汉代翻译的音与现在不同,唐以后翻成“印度”。当时印度衣服的大概式样,现在到泰国边境还看得见,就是一块布,身上一围,就是“天衣”。不需要像我们的一样用针线缝起来,当然无缝。更热的地方甚至可以不穿。肚子饿了,香蕉等野生水果,什么都可以吃。吃饱了以后躺下睡觉,醒来以后坐在那里静静地寻思,想些神秘难解的问题。所以印度哲学的发展,受地理因素的影响很大。
希腊的哲学思想,也很发达。我们讲到文化史时,心目中对希腊这个地方,充满景仰之心。如果到了那里一看,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一个比较苦寒的地方。这种苦寒的地方,人生的问题也多,譬如一个人遭遇了困难,会想到自己为什么这样命苦?再想命苦是什么原因?这样慢慢想下去,哲学问题就出来了。
这两个地方,哲学思想那么高,他们为什么不能建立一个富强的大国?那就是文质不相称的必然现象。我们再看西方的文化,像罗马,无论雕刻、建筑等等都很高明,但是它的文化在文学境界、艺术境界到达了最高峰的时候,就开始衰落了。这差不多是世界文化发展史上,一个必然的道理。只有我们中华民族的国家、民族、文化、政治、历史是一体的、整体的。全世界也只有我们中国是如此。这就要注意,文化历史与国家民族的关系有如此深厚。只有中国不受这个影响。
回转来看中国每一个朝代文与质的问题。我们提过夏尚质,殷尚忠,周尚文,这三代各有不同。夏禹时代开始建立一个大的农业国家,一切都是质直的、朴素的。到了殷朝的时候,人还是很老实,但是宗教色采比较浓厚。我们文化整体的建立、完成在周代,因为周尚文。但是周朝的文化,仍是根据夏商文化损益而成,是文化传统的总汇。
后来历史的演变,一代一代看得很清楚。
秦纪太短,等于是战国时代的余波,不去谈它。到了汉朝的建立,四百年刘家政权,早期也非常质朴,慢慢国家社会安定了,文风就开始兴盛了。到东汉时文风特别盛,历史的趋势也走下坡路了。
汉以后是魏晋南北朝,我们知道魏晋以曹操、司马懿为宗祖。如果说到文学的境界与质作比较:魏晋的文风,包括了哲学思想,实在是了不起。第一个了不起的人就是曹操,他们父子三人在文学发展史上贡献非常大,的确是第一流的文人,所以影响整个魏晋时代的文风都很盛,但缺乏尚忠的质朴。一直到了南北朝,这几百年都很乱,不是没有文,而是没有质朴的气息。
后来唐代统一了天下,他们李家的血统中,有西北边陲民族的血液,所以唐代开国之初,文风也好,政治风气也好,社会风气也好,非常其实。我们今天讲中国文化的诗,都推崇唐诗为代表,别代的诗虽然都很好,为什么不足以代表,而推崇到唐诗?说起来好像唐诗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外歌颂月亮好,花开得好,风吹得舒服,风花雪月而已。可是唐代的诗,咏颂风花雪月,就是有那股质朴的美。到了中唐和晚唐时期,文风越来越盛,而民族的质朴、粗野与宏伟的气魄衰落了,没有了。
经历了五代,到了宋赵匡胤统一中国,一开始文风非常发达。讲文学、讲学问,谁提倡的?就是赵匡胤他俩兄弟。在马上二十年,手不释卷,一边打仗,还爱读书。乃至于带部队去前方打仗的时候,后面几十匹马跟着驮的也是书。我们读历史读到这里,问题就来了。我们看到有宋立国的天子,是军事家而兼文人,以致宋代的统一,只统一了一半,北方幽燕十六州根本就没有统一过。因为赵匡胤是军人,上过战场,打过仗,晓得战争的可怕。同时他又是爱好读书的学者,不愿意打仗。再者,也觉得没有把握。所以宋代一开国,等于是半个中国。而宋代的文风非常盛,开国的气魄则始终不像汉、唐那样壮观。
再下来,元朝不必谈了,八十年匆匆而过。到了明朝三百多年来继承宋朝的文学,学术的气势、格局就不大。我们要注意,在元朝以前的西方人,哪里知道有今天,那时他们根本还落后得很。所以当时在中国做过官的意大利人马可·波罗,回去写了一篇游记,报道中国的文化。欧洲人看了根本还不相信,认为世界上哪里有这样美丽的天堂。到了明朝中叶以后,西方文化才抬头,所谓西方文艺复兴,就是这个阶段。
至于清朝,我们推开民族问题不谈,在前一百五十年中,的确是文与质都很可观的。从这些历史上看,我们了解了一个国家民族的建立,文质两方面万万不能有所偏废。
再回到现代,今日整个世界,危机很重。而且还不是政治、军事这些因素,乃是没有文化了。尤其我们目前所面对的整个世界,经济失调,又导致文化衰乱,这是很严重的。目前世界各国,经济上都有赤字,只有德国例外。研究结果,二十多年来,世界各国,受了凯因斯经济学理论——“消费刺激生产”的影响,大家吃亏很大,像英国人连糖都吃不起了。一种思想,一种学说,对世界人类社会的影响,就有这样严重。美国这几年来所以通货如此膨胀,就是一直运用凯因斯经济思想的结果。现在晓得后果不佳,已经没有办法了,短时间之内无法纠正。德国之所以能立于不败,就是经济恐慌后没有死守凯因斯的经济理论,而用古典的经济思想,也就是中国人的“省吃俭用,量入为出”的思想。很简单,“生之者众,用之者寡。”自然经济稳固。证明用古老的思想对了,这就是时代的考验,这都是学说文化,我们不要把它分割,认为这是经济学,与孔孟之学有什么相干?总之,文化是整体的。
由此引伸出来,我们看到,国家民族的兴衰,端赖于文质的均衡发展。现在我们文化的危机当然很严重,以后我们自己以及我们的下一代,如何在继绝存亡之间,去挑起文化传统的责任来。现在的年轻学生,学位很容易拿到,学士、硕士、博士那么多。老实讲,我是很担心!很忧虑!学位尽管拿,是否确实能挑担子,却是个问题。对于文化的存亡继绝,要青年们将这个火把点下去,火种留下去,最怕青年们没有这个本事,目前就有这样一个危机,这是讲大的方面。
讲小的方面,个人文与质的关系。
有些人有天才,本质很好,可惜学识不够,乃至于写一封信也写不好。在前一辈的朋友当中,我发现很多人了不起。民国建立以后,在政治上、经济上、社会上各方面有许多人都了不起。讲才具也很大,对社会国家蛮有贡献,文字虽然差点,可是也没有关系,他有气魄、有修养。
另一些人文章作得好,书读得好,诸如文人、学者之流。我朋友中学者、文人也很多,但我不大敢和他们多讨论,有时候觉得他们不通人情世故,令人啼笑皆非。反不如有些人,学问并不高,文学也不懂,但是非常了不起,他们很聪明,一点就透,这是“质”。
再说学问好的文人,不一定本质是好的。举个前辈刻薄的例子,像舒位骂陈眉公的一首诗,一看就知道了,这首诗说:“装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功名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獭祭诗书称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陈眉公是明末清初的一个名士,也就是所谓才子、文人。文章写得好,社会上下,乃至朝廷宰相,各阶层对他印象都很好。可是有人写诗专门骂他:“装点山林大架子”,所谓装点山林是装成不想出来做官,政府大员请他出来做官,他不干。真正的原因是嫌官太小了不愿做,摆大架子,口头上是优游山林,对功名富贵没有兴趣。“附庸风雅小名家”,会写字、会吟诗,文学方面样样会,附庸风雅的事,还有点小名气。“功名捷径无心走”,朝廷请他出来做官都不要做,真的不要吗?想得很!“处士虚声尽力夸”,处士就是隐士,他自己在那里拚命吹牛,要做隐士。“獭祭诗书称著作”,獭是一种专门吃鱼的水陆两栖动物,有点像猫的样子。它抓到鱼不会马上吃,先放在地上玩弄,而且一条一条摆得很整齐,它在鱼旁边走来走去玩弄,看起来好像是在对鱼祭拜,所以称作“獭祭”,它玩弄够了再把鱼吃下去。这里的借喻,是说一个人写诗做文章,由这里抄几句,那里抄几句然后组合一下,整齐地编排在一起,就说是自己的著作了。骂他抄袭别人的文章据为己有。“蝇营钟鼎润烟霞”,这是说他爱好古董,希望人家送他,想办法去搜罗。“蝇营”,是像苍蝇逐臭一样去钻营,人家家里唐伯虎的画,赵松雪的字等等,想办法弄来,收藏据有。“翩然一只云中鹤”,这是形容他的生活方式,看看多美!“翩然”,自由自在的,功名富贵都不要,很清高,飞翔在高空中的白鹤一样。“飞去飞来宰相衙”,这完了!当时的宰相很喜欢他,既然是那么清高的云中鹤,又在宰相家飞来飞去,所为何事?可见所谓当处士,不想功名富贵等等都是假的。所谓文章学问都是为了功名富贵,如此而已!
这一首诗,就表明了一个人对于文与质修养的重要。人不能没有学问,不能没有知识,仅为了学问而钻到牛角尖里去,又有什么用?像这样的学问,我们不大赞成。文才好是好,知识是了不起,但是请他出来做事没有不乱的,这就是文好质不好的弊病。一定要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就是这个道理。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盍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这一段是有关于国家的财政思想,古时候,国家政府的支用,都靠老百姓纳税而来。古代的赋税有个名称叫“彻”,大概是收十分之一的田赋。(详细的数字,要另外考证,这里不去管它。)所取的很合理。后来到了春秋战国时,因为社会的不安,政治的动荡,政府的财用不足,税收就加了很多。现在鲁哀公问孔子的学生有若说,年饥——农业社会收成不好,社会经济衰落不景气,都可称年饥——国家财政,入不敷出,你看怎么办?有若就说要减税。他不但不主张加税,还主张减税。鲁哀公听了说,你不要说减为十取一的税,就是征两成都还不够,怎么能减?减了以后国家的财政怎么办呢?接着,有若说了一个大原则,所谓财经一定要与政策配合,也就是讲政治的大道理。他说,你减税以后,使国民的生活安定,社会增加了生产能力,老百姓富足了,还怕国家不富足?国家当然会富足。假使加重税收,老百姓越来越吃不消,经济只有越萧条,那时离心离德,到哪里去征税?
以中国历史来说,几乎每一次到了变乱的时代,都发生这种问题。外国也一样,现在美国福特上台,恐怕最困难的也是这个问题。每一个国家,财经都很重要,所以大家想对国家有所贡献,财政经济的书要多看看。任何大小事情,财经的知识是不能缺少的。乃至自己创个事业,开个公司,会计把帐拿来都不会看,就糟糕,被蒙蔽了都不知道。何况每一变乱时代,都发生这类问题。明朝末年最严重,当时这个税,那个税,历史记载着弄到“民怨沸腾”。我们读历史的时候,这四个字马马虎虎过去了,但仔细研究一下,老百姓对政府没有感情了,怨恨的程度,像开水一样翻翻滚滚,到了这种程度,实在难以收拾,明末就到了这个地步。宋代一位文学家范石湖的诗:“种禾辛苦费犁锄,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范石湖和陆放翁、苏东坡这些人都是宋代著名的文学家,在政治上也是了不起。范石湖出使过金国,办过政治上的大交涉,在政治上贡献很大。他的诗词文章,被誉为宋朝四大家之一,堪称为文质彬彬。他这首诗讲乱世的税捐状况,政治上的根本问题。他描写种田的人,辛辛苦苦用犁锄来垦地,耗尽了心血。垦到无地可垦了,“鬼质枯”,连坟场都挖掉改垦为田地,尽量从事生产。可是收入还不够缴纳繁重的赋税,这从下面两句话可以看出来。他说农民没有钱去买田来耕作,只好弄只船,种种荷花,打点鱼,在水上谋生活。可是下面一句“近来湖面亦收租”,连种水也要缴税了。这是范石湖,是文学家也是政治家,对那个时事的感叹!这就成为有名的诗句,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心声。几乎每个朝代末期,都出现这种代表老百姓的心声的作品,这都是大问题。
回转来看有若的答复,财经税收,离不开政治哲学的大原则。百姓富足,每个人生活安定,社会安定,政府自然富足。如果老百姓贫穷了,则这个国家社会就难以维持了。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诚不以富,亦只以异。
这是一个大问题。既关系个人的修养(内圣),也关系到领导人的修养(外用)。“崇德”是个名词,“辨惑”也是一个名词。这两个名词的并用,是由《论语》开始的,后世成为儒家思想的专有名词。子张问怎样叫“崇德”?怎样叫“辨惑”?崇德是个人的修养,现在新的名词是“心理卫生”,就是薰陶、改善自己的思想,使自己的德性、慢慢崇高伟大起来。换句话说,就是要如何修养自己的人格。“辨惑”这惑包括了两方面,一是怀疑、一是糊涂。一般人的人生,一辈子多半是糊涂,没有思考,没有辨别的能力。即使有,也搞不清楚。说有经历,经历包括范围太广,如要相信经历,就先要辨一辨什么是经历?就要思考。所以辨惑就是真正的智慧,真正的见解。子张提出这两个问题问孔子,孔子的答复说,使自己的人格升华,主要在心理修养。一为忠、一为信。“忠”的意义是直心直肠,心境很直,对人对事绝没有歪曲。另一意义就是非常尽心,不论对自己或对别人,当国家大事也好,为个人私事也好,绝对尽我的心,尽我的力,乃至赔上自己的性命,都在所不惜。譬如对于思想的信仰绝对忠实,也就是“忠”。“信”,我们解释过了,就是自信、信人。对自己要有自信。对人能够厚道,因此人与人之间建立一个“言而有信”的关系。为了使自己的人格更见崇高,没有别的方法,只有“忠”“信”。“徙义”是应该做的事就去做。“义”者宜也,合情合理应做的去做,就是徙义。
下面问题来了:譬如领导人对部下,或者丈夫对太太,都容易犯一个毛病。尤其是当领导人的,对张三非常喜爱欣赏,一步一步提拔上来,对他非常好,等到有一天恨他的时候,想办法硬要把他杀掉。男女之间也有这种情形,在爱他的时候,他骂你都觉得对,还说打是亲骂是爱,感到非常舒服。当不爱的时候,他对你好,你反而觉得厌恶,恨不得他死了才好。这就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爱之欲其生的事很多,汉文帝是历史上一个了不起的皇帝,他也有偏爱。邓通是侍候他,管理私事的,汉文帝很喜欢他。当时有一个叫许负的女人很会看相,她为邓通看相,说邓通将来要饿死。这句话传给汉文帝听到了,就把四川的铜山赐给邓通,并准他铸钱(自己印钞票)。但邓通最后还是饿死的。这就是汉文帝对邓通爱之欲其生。当爱的时候,什么都是对的,人人都容易犯这个毛病,尤其领导人要特别注意。孔子说:“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这两个绝对矛盾的心理,人们经常会有,这是人类最大的心理毛病。我们看这两句书,匆匆一眼过去,文字上的意义很容易懂。但详细研究起来,就大有问题。所以我们作人处理事情,要真正做到明白,不受别人的蒙蔽并不难,最难的是不要受自己的蒙蔽。所以创任何事业,最怕的是自己的毛病;以现在的话来说,不要受自己的蒙蔽,头脑要绝对清楚,这就是“辨惑”。譬如有人说“我客观的说一句”,我说对不起,我们搞哲学的没有这一套,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客观,你这一句话就是主观的,因为你说“我”,那有绝对的客观?这就要自己有智慧才看清楚。这些地方,不管道德上的修养,行政上的领导,都要特别注意。“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是人类最大的缺点,最大的愚蠢。
下面这两句话“诚不以富,亦只以异。”宋朝的大儒们研究,认为古代是竹简,摆来摆去把位置摆错了,应该摆在十六篇“齐景公有马千驷”之上,因为这两句话是《诗经·小雅》“我行其野”中的句子。他们解释这两句话的意思是“这不是富有,不过和富有也差不多了。”放在这里不伦不类。
现在我们的看法,宋儒说摆错了位置也对。假如说并没有摆错,也有道理。因为“富”不限于财物的富有,道德学问的修养是无形、无价的财富。所以“诚不以富,亦只以异。”等于说,虽不是有形的富有,其实是真正的富有。因为你拥有崇高的人格修养和自己内心的安详,这正是极富有的大业。不过,不同于财物的富有而已。
下面跟着是齐景公问的: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
这就是中国政治哲学了,从古中国的政治哲学是建立在伦常文化的基础上。就是孔子所讲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四点。现代的青年看起来,会认为这种书落后到极点,实在应该烧掉。如果我们真了解了,就觉得非常深刻,非常有味道。这八个字上面的君臣父子四字是名词,下面的君臣父子四字是借用来作动词。“君君”就是说领导人作到自己真正是一个领导人,领导人有领导人的道德。(就这“君君”两个字,就可以写一部叫“领导人的道德修养及其哲学”的大书,或者作为政治系或哲学系同学写博士论文的题目。)君是君,领导人就是一个领导人。臣是臣,作干部的有干部的立场,规规矩矩是个好干部,好的宰相,好的辅助人。这个话连起来讲,如果君不君,领导人不是一个领导人,违反了领导人应有的道德,这时臣也不臣了。“父父、子子。”做父亲的是一个父亲,如果父亲作得不合一个父亲的标准,但是却要儿女孝顺,尽儿女的本分,怎么可能呢?所以父母是父母,子女就是子女,这才是所谓的父慈子孝。也就是《易经》上回复的道理。古代的文字很简略,但包括的意义很多。孔子答复了这一点,齐景公非常聪明,他说,好,我懂了。一个领导人自己不站在领导人的本位,越出范围,那么臣也不臣;一个家庭中,父母不像父母,儿女就不像儿女。如果一个国家,政治、社会的风气到了这个程度的话,国家的财富虽充足,我也用不到了,一定要失败的。这一点就是中国政治哲学的中心思想。
有人说,民主社会没有这个“君”,我们研究过三民主义——国父思想,关于这个问题都讲过,不用再讲了,是一样的道理。过去是一人领导万人,现在是万人领导所有的人。“民主”政体下每个人都是“君”。所以我对一个美国朋友,谈到美国的情形,我说中国的民主思想和美国的两样。中国过去是帝王制度,没有民主自由的口号。而美国坏就坏在“民主”上,现在“美国式”的民主政治很成问题。国际上美国到处去帮忙,而没有一个受到帮忙的国家感谢美国,问题就在“美国式”的民主。我们过去的政治思想,尽管是君主制度,据我的研究,中国历史政治的精神,是以民主为基础,君主是一个执行的型态。现在“美国式”的民主,老实说是以君主独裁为基础,而以民主为型态。美国是什么民主?所有的领导人,乃至于总统,后面都有老板的。他们被操纵于资本家手中,说穿了,美国的民主就是这样。我们过去的君主,是真正的民主精神。譬如在明末崇祯时期,骆养性任大金吾之职。所谓大金吾是沿用汉朝的官名,近似于现代的首都卫戍司令,清朝的九门提督,权很大。当时熊鱼山、姜如农两位言官——近似现代的监察委员,在历史上称作言官。皇帝在政治上的错误,言官都要提出来指摘的,这是中国过去监察御史的精神。纵然是皇帝错了,他照样提出来,错了就是错了。这两位御史很了不起,当时对皇帝有所批评。朝中的太监权臣,因为党派的关系,把他们关在刑部大牢——清朝所谓天牢里。到了半夜里,皇帝亲笔下了一个条子,命令大金吾连夜把这两个监察御史提出去杀掉。这位大金吾接到了皇帝这个条子,并不执行,坐下来写一篇奏章。大意说天下言官犯了罪,如果要杀他,因为他是代表全国老百姓讲话的,所以应该明告天下,公布他的罪状,使全国老百姓都知道,然后再规定时间杀他。现在凭你这张条子,而且偷偷摸摸地半夜里叫小太监送来,要我夜里去杀他,我是不敢执行的。换言之,无形中是说皇帝没有经过行政程序,是错误的,不可以这样做的。第二天他就把皇帝下的条子同奏本,一并送给皇帝,结果皇帝看了他的奏本反而笑了,这件事也就算了,这两个人命也保住了。(至于骆养性的晚节好不好,是另处一回事,在此不加讨论。)
事实上中国历史上并不止这一件事,类似的事件很多。不过现在我们读的历史太少了,只靠学校的历史课本、中国史大纲,就认为懂了中国历史。我觉得很好玩。中国历史中有很多宝贵的东西,可惜一般人都没有好好注意它。尤其说到政治哲学,还是我们中国文化中儒家、道家的这许多原则是对的。为政到底在人,并不一定在法。立法、制度固然重要,但执法的还是在人,立法的也是人,所以还是人政重要。
下面是对于政治、立身处世、作人做事有关的个人修养: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子路无宿诺。
在尺牍中常常可以看到“片言折狱”这句话。“片言”的来源,就是出自《论语》中孔子的这句话。现代语就是“一句话”的意思。“狱”就是打官司。孔子说,要讲一句话,就可以把人家的纠纷解决了,只有子路做得到。那么子路是很懂法律,大概是个大律师了,但律师并不能片言折狱。这里就值得研究了。我们读遍了四书和传记,所提到的子路,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是孔子的确说他片言可以折狱的。就前面所提到的子路,简直像张飞一样,一个粗暴得很的人,既不是大政治家,又不是搞司法的,孔子怎么说他可以片言折狱呢?这就是子路有侠义精神。
最近看到一部描写清代末期的一个闻人的小说,过去我们也知道这个人就有片言折狱的味道。他没有读什么书,是钱庄的学徒出身,他把替钱庄收来一笔呆帐的五百两银子,帮助一个茶馆中萍水相逢,落魄的候补道上京补缺,而他本人却因此被钱庄开除,可是后来这两个人联合起来,东南半壁的金融,都受他们的影响。后来太平天国举事,他还支持当时的清政府,认为太平天国绝对不会成功的。淮军的军饷及许多经费,都向他借。这个人讲义气,头脑好,有办法,真是“片言折狱”的人才。
所以孔子提出来,一句话可以替人解决问题的,只有子路做得到。在我个人的人生经验,也觉得的确像子路这种个性的人才做得到。正如某些问题找读书人来解决,也许一年也解决不了,找这些有侠义精神的朋友一来,三言两语,把一切咎责替人挑起,来代人道歉赔礼,几句话就把问题解决了。下面说子路做得到的理由,是“子路无宿诺”,这就是侠义的精神,他今天答应了事情,说话算话,绝对办了结,不会搁在那里不办的。过去这一类的人蛮多的,但在最近二十年来则少得很,这样的人,往往使人敬佩,信任得过。一个人要做到任何朋友都信任他,很不容易。这不能用手段,要绝对的真诚,绝对的信实,子路有这个精神,所以可以片言折狱。
由片言折狱,就谈到彼此意见的相争了。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
原告被告两方的打官司,这是法律上的常事,是普通的讼事。两方朋友有问题,听双方争执的意见,这也是讼事。我发现假使去做法官将无法下裁决,因为我听甲方说的觉得很有道理,听乙方说的觉得也很有道理,所以我常常引用孔子“听讼,吾犹人也。”这句话。听谁的话,就“吾犹人也”,变成了谁,很难严格的说谁对谁不对。
在禅宗里有这样一个笑话:一个老和尚,有三个徒弟,有天老和尚叫他们来报告心得。首先老和尚听了大徒弟的报告说你的对。二徒弟的报告,刚和大徒弟说的相反,老和尚听了说你的也对。最小的徒弟感到奇怪,就问老和尚,大师兄这样说,你说对,二师兄那样说,你也说对,究竟谁的对呢?老和尚对小徒弟说,你的更对。
佛家从形而上的观点泯除是非。天下没有绝对的是与非,是根据时间、空间而断定的。儒家则从形而下着手,有是非,主张要明辨是非。至于道家,则认为要调和是非。这是三家文化着眼点不同,各有千秋,各有不同的用处。所以绝对的是非在哪里呢?
孔子说:“听讼,吾犹人也。”这句话要注意了,真正的意思是不要有主观,听原告的话时,自己就站在原告的立场。听被告的话时,自己就站在被告的立场。以现在哲学的观念,这才是绝对的客观。然后再来判断是非。但是我们往往最容易犯的错误,是自己先有成见,所以要为任何一个人设身处地。“必也,使无讼乎!”为什么要做到那么客观,因为我们判断是非的人,最主要的目的,是使大家没有纷争,都能心气平和,心安理得,合理的得到解决。
在我国描述清官的小说中,如包公案、彭公案、施公案等等,对诉讼,都脱离不了微服私访。当然历史上这些人是否确有其人,其政绩如何?这是另一个话题,暂且搁置。但这一私访的观念对我们的影响很大,甚至在民国初年还有这样的现象。我们要知道,地方上的恶势力,中外古今都无法完全消灭。不要以为私访可以得知真正的内情,有人就布置好圈套,使私访者正好掉在这个奸谋圈套里。上论中说过:“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也就是这道理。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子张问个人去从政,担任公家的职务,要具备一些什么条件?孔子说:“居之无倦,行之以忠。”这八个字表面上看起来很容易,但认真的想还真不容易。对自己的职务绝对诚敬而不厌倦,这是很成问题的。许多地方都可以看到工作服务态度差的人,有人说是因为待遇不好,所以工作情绪不好。这也不见得,有的地方,登报征求人才,只有一千五百元月薪的待遇,而应征的达六百多人,其中还有的是大学研究所毕业的。可见并不完全是待遇问题,而是教养的问题。学问、学位和职业三个东西分不开,尤其从政,要“居之无倦”,全部精力放进去,如果厌倦,换个工作好了,这是从政的精神。但是我们看到许多人服务态度不好,都是由于对职业的厌倦。老古话说的“做一行,怨一行。”如果做一个心理测验,到底做哪一行不厌倦?大概没有这一行。就是拿钱吃饭不做事,该是舒服了,久了也会厌倦。还有“行之以忠”,从政则一切尽心尽力,为国家、团体、职务尽心尽力而忘记了自己,是很不容易的,怎样才能做到这八个字的精神?还是要学问,还是要修养。
所以下面孔子说:“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要靠学问,这又牵涉到文与质的问题。学问精通了的人可以做到;绝对没有知识的人,普通的人,本质很好的人也做得到。最怕是半吊子。所以要“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一切渊博以后,选定一点;这也是现在专家教育的精神,先求渊博,以后再求专一。作人的道理,也是一样,一切通透了,然后选择人生专一的道路,这样大概差不多,不至于离经叛道了。
下面再说到个人的修养:“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一个君子人,看到朋友、同事以及任何的好事,都愿意帮助他完成,坏事则要设法阻难使他无法完成。从政、作人都一样要做到这个程度。而小人却正好相反,就喜欢帮忙人家做坏事。
再引伸来讲“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这句话。我们把“成人之美”这句话,用成了口头语,例如替人家做媒,就常说“君子成人之美”,但是这句话是不负责任的。因为男女双方谈恋爱,已经成熟了,不过到时候在结婚证书上,帮忙盖一个图章而已,这就美其名为“成人之美”。而事实上这又究竟算不算“成人之美”?有时候很难断定。像我曾经为学生证过几次婚,结果很圆满的不多。所以后来有人请我证婚,我说还是不要找我,因为我的福气不好。以前老规矩结婚,没有证婚人,而要请有福气、子孙多的老夫妇为新人铺床,以沾福气。现在不铺床,请人证婚,所以我说最好请有福气的人。当然这是笑话,真正的道理,是“成人之美”的“美”,到底什么是美?
讲到这里,我们就联想到西方文化进来以后,大家喜欢用的“真、善、美”。这三个字不过是西方文化特别注意,特别提出的,并不是中国文化没有。但在学哲学的人的观念,对世界上究竟哪件事是真的或假的?善的或恶的?美的或丑的?没有办法下定论。因为有许多人行为、观念、道德,善恶标准,是由于时间、空间不同而有区别的,例如到了西藏,与人见了面,要伸出舌头来,还要发出“哧!哧!”的声音,形态并不美观,算是行礼,这就是善吗?又如在印度遇见人,最高的礼貌是在地上打个滚,这就是善吗?可是在那里又非这样不行。这些还是表面的事情。所以真正的善恶,在哲学的范围,是很难说的。我们在路上看见一个人很痛苦,在作人的道理一定要去救他。但常常会在救了人以后,而后悔是做了一件坏事,因为所救的竟是一个坏人。不救他反而干脆,以后少些人受害,而他自己也可少做几件坏事。可是救活了这坏人以后,对于社会的后果,反而不堪设想。这在我们个人的一生行为中,就有很多这类的经验。因此对于善或恶,在哲学范围中,没有办法下一个严格的定论。美与丑也是一样,男女之间,热恋的时候,在别人看起来蛮丑的人,而他们觉得对方很美。有人认为最丑的,而其他的人会认为是最美的。也有的人,太太很漂亮,感情闹得不好,而在外面交上一个大家都认为很丑的女朋友。所以美与丑,都是主观的,唯心的,没有标准。这如乡下人的话“臭猪头自有烂鼻子的菩萨要吃。”这句话的意义实在很深长了。
美丑既然没有标准,怎样才是“成人之美”就更难说了。下面说“不成人之恶”是反面的说法。做好事,本来是很难的,像帮助孤儿,就有一位老朋友警告我,不能随便办孤儿院。第一,如经济不充足,收容了一百人,到一百零一人时,还是没有办法。最好是不出名,不挂招牌,而想办法将孤儿分散给人领养,或送去当学徒、进夜校。这样才踏实,较完美。我也曾经访问过孤儿院出生的孤儿,一百人中,九十五人是对孤儿院抱怨的。另一方面访问从事孤儿院工作的人,更是满腔的怨言。双方都会埋怨,到底错又在谁呢?所以做一件善事,想“成人之美”是很难做到的。因为进孤儿院的孩子,心理容易不健全。自己感到是一个孤儿,别人的善意,他也会怀疑的。等于对后娘一样,后娘好,他认为是手段,后娘不好,他认为后娘不是亲娘。后娘难做也就在此,因此,有些孤儿院的工作,等于是失败的。由此看来,孤儿出身的人,最后必然走上两条路,一条是对穷苦孤儿非常同情,一生都做好事。另一条路是相反的,对社会仇恨。他的想法是认为自己困难时,没有人来相助,现在为什么要对别人好?养老院也如此,不容易办得好。主事人难于做到像上面说的“居之无倦,行之以忠。”最后成了形式化。因此“君子成人之美”这句话,我们不能随便引用。这美是善的美,不助别人的坏。可是这两句话反面意思的错误,我们经常会犯。往往自认为做了好事,结果成了坏事,无形中的犯了很多错。最初的动机蛮好,为“成人之美”,事情的结果却不好,变成了“成人之恶”。所以成人之美的道理易懂,但身体力行起来,就非常困难。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
这个话大家都很熟,这是我们中国人对“政”这个名称的解释。政就是“正”,所谓政治的道理,就是领导社会走上一个正道。刚才我们讲到真、善、美的哲学观点,现在引用哲学观点来说,什么叫正?什么叫邪?也很难讲。这就牵涉到人生的道德行为观念,以及社会的、历史的道德观念等等,都受时间、空间的影响,而改变了观念的标准。以前的社会型态并不适于现在的社会型态,过去历史的标准,并不一定完全可以适用于现在。所以怎样才算是正或邪,也是对某一时间、某一地区而言。但无论如何,政治的原则,就是“正己而正人”,自己先求得端正,然后方可正人,譬如一个教育家、宗教家,以感化的教育,转移社会风气,也可以说是“政者正也”的一个范例。帅之以正,这是孔子的定义,也是千古以来中国政治思想的一个名言。季康子是一个当权的人,所以孔子对他说“子帅以正,孰敢不正?”只要你领导人自己做得正,下面的风气就自然正了,这是偏重于为政,偏重于领导而言的。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
“季康子患盗”,这是说他那里强盗土匪太多了。这是一个大问题,和政治问题、经济问题,都有连带关系。季康子问孔子,强盗土匪这样多,该怎么办?孔子说很简单,你所不要的,赏给他,他都不要。在文字上就是这样,很简单明了,但在《易经》系传上说:“谩藏诲盗,冶容诲淫。”“诲”就是教的意思。这句话是说,金银财宝,不好好保藏起来,等于教人家来偷;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妖艳,就等于教人家来揩油。有的女同学,晚上回来很生气,说外面社会如何乱,男孩子如何不好。因此还是少打扮的好。所以孔子对季康子说:“你所不要的,丢在路上,人家也不要,更不会偷,不会抢。”
这个话很简单,但引伸出去,政治、经济、社会什么问题都在内。我们先谈一个哲学的笑话,佛家有个名词“颠倒”。在佛经上经常有“众生颠倒”这句话,这“颠倒”两字很有道理,人都在颠颠倒倒的。刚才也提到,孔子说的“子帅以正”,正就是不颠倒。但以哲学立场看,世界上哪一个事物是正的?下不了定义,就人的颠倒来说,随便举例:人身最尊贵的是头部,脸孔、眼视、耳听、口言,多么重要?双手能为我们做许多事,可是却和头脸一样,任它露在外面,风吹日晒。而一双脚,除了走路以外,很少再有什么用途,却要鞋、袜、裤,给它重重包裹,如此保护,岂不很颠倒!田里的稻麦是人类不可少的粮食,何等重要?可是任它在田地上,谁都不去看管。而钞票不过一张纸而已,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连作卫生纸用都不行,可是却绳扎,纸包,放到钱柜,铁柜还要摆到严密的库房,上了锁,另外再由人执枪守住,这岂非颠倒?这类事可多了,仔细想想,人生真的很奇妙,究竟哪样才是对?颠倒!对黄金钻石也是如此,本来无用之物,可是大家竞相以为宝物,因此形成了社会上抢购这些东西的风气。说盗窃心理,我们又想到庄子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的话。庄子这一句话的意思是说一般人将黄金珠宝,隐藏妥当,只能防止小偷小盗。至于那些大盗,就怕你不把黄金珠宝等财物集中隐藏起来,你越是装得牢,锁得紧,大盗来了才拿得方便。甚至明目张胆抢劫,还要失主自己代他搬去。至于占领了人家的国土,那么就变成了英雄、侯王。所以庄子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这就是历史哲学。
因此儒家思想,始终教人过俭朴的生活,走其实无华的路子。大家如此,社会就安定,盗窃也少了。如上位的人偏好某一事物,则下面会跟着偏好得更厉害。爱好而得不到,于是就行窃了。这个“窃”,是广义的窃,凡以损人利己的方法获取即称为窃,今日全世界经济危机,就是受凯因斯“消费刺激生产”理论所害的,前面也提到过这点,大家不肯节俭,尽量消费所致。昨天还对一个美国学生谈起,现在美国一般人几乎永远是穷的,因为什么都是分期付款,而生活永远也在分期付款中渡过。这就想起孔子的话,“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现在全世界的“欲望”,风气都趋向这方面,所以大家就都想尽方法来占有,来获取。得不到了,只好去窃,又如女人的打扮,过去仿效宫廷,现在仿电影明星。事实上是一样的,过去看帝王的宫廷,现在看社会整个风气。所以要想不窃不盗,只有改正风气才是。
下面仍是季康子问政治方面的一个道理,当然这不是在一天之内问的,而是编书的把它连在一起: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季康子又问孔子说,用以杀止杀的方法,把坏人杀掉,“以就有道”,归到正道那里去,怎么样?孔子说,为政之道,并不是靠杀人而能够成功的。我们知道,老子也说过:“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人并不是绝对怕死的,为政不用道德来感化,只用杀戮来威胁,是绝对压不住的。所以孔子对季康子说,用杀人来做手段是不对的,应该以自己的道德来做领导。你自己用善心来行事,下面的风气自然跟着善化了。所以他就说出一节名言:“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我们中国文字中的“风气”二字,就是由于这个观念而来的。这两句话中的‘德”是一个总称,它包括行为、心理、思想等等。他说君子之德像风一样,普通人的德像草一样。如果有一阵风吹过,草一定跟着风的方向倒。风的力量越大,草倾向的力量也越大。因此一个大政治家的领导,应该造成一种风气。这都是讲政治的领导。但我们不要把它看呆了,凡是学问书本都要活用。假使做一单位主管,下面只有三个人,同样的,只要主管品德超然,下面的风气自然会好。但在政治上要造成一个时代社会的风气并不太容易,也等于在军事上构成一个“气势”,是很不容易的事。
下面讲到社会思想了: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
在这里,第一个要解决的问题是上古文化中“士”的观念。过去已经讲过,用现代语来说,“士”就是代表知识分子。子张问孔子,一个知识分子,要怎样才能在社会上站起来,才够得上称为通达、豁达?孔子听了子张的问题,先反问子张的观念当中,所说的“达”,是个什么样子。子张说,我所说的达的意思,是全国上下大家都知道他,名闻天下,在家乡也是各个都知道。像现代民选政治的社会,更要做到如此。子张认为的“达”就是这样。子张的这个观点很值得注意,许多人都有这种心理。几十年来看到有一些朋友就是如此,尤其一些比较活动的分子,人家一提到某某达官显宦豪商巨贾,他总说认识,或攀上些关系。记得抗战时期,曾有一位四川朋友对这样而求闻达的人开了一个很难堪的玩笑。当某人正在大庭广众中自称与某某要人有瓜葛时,他便故意问说:“喂,老兄!这两天斯福兄有消息给你吗?”这位先生一时不解,问:“哪位斯福?”那人便说:“罗斯福嘛!”这句话一出来,大家哈哈一笑,这位老兄却为之默然无语。社会上确有不少这一类型的人。
现在回转来看孔子的观念,我们要注意了,孔子听子张对于“达”的观念所下定义之后,便说,你对“达”的观念搞错了。一个人到处知道他的名,那叫作有名气。这个名气是不是好的,就成问题。有名气的人叫作“闻人”,不是“达人”。孔子为“达人”下的定义是“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这样的达人,在中国历史上很多,不一定出来做官。现在有一个名称叫“社会贤达”,就是有道德、有学识,的确在社会上众望所归,可是只想做事,不想做官。当然,他也有条件:饭是吃得饱的,生活也不愁,有丰富的正义感,这种人就是达人。
依据孔子对达人的定义,第一是本质的正直,没有歪曲的心思;作人做事,不用手段,不用权术。第二是好义,这个义字的解释,近乎墨子的义,所谓慷慨好义。第三是“察言而观色”。这句话被后世误解为很坏的意思,而本来的意思是有眼光,看得清楚,有先见之明;听了一些理论,根据一些资料,加以智慧判断,就可以看出态势来。例如对于国际大事,时代的趋势,许多事情,都可以在事前看出来。第四“虑以下人”,“虑”就是智虑,包括了思想与学问,“下人”是对人谦虚,绝不傲慢,自己并不以为自己了不起。要具备这样几个条件,才能算是贤达的人。
孔子又告诉子张,他所说的只是闻人——出名的人,往往只做些表面工作。以前某名都有一位先生,非常非常有名,凡是各项募捐,一定请他去。而他拿起笔在捐簿上第一个写,每次一写,就是一笔很大很大的数字,至少等于现在的几十万元,每次都如此大手笔。可是真去向他收捐款,他说:“我写这样多,是为你作个倡导,别人看我写了这样多,自然都会多写一点。”此人也确是某名都当年的闻人之一,他这个做法就是“色取仁而行违”。表面上做的都是善事,态度取的是仁,而真正的行为不是那么回事。而且“居之不疑”,他这样搞久了,自己也觉得这样没有什么不对。犹如许多说谎话的人,说成了习惯,就不觉得自己在说谎,对自己这样说,一点也不怀疑对或不对,甚至,认为是应该如此的。像这一类人,虽然也会出大名,但到底不算是达人。成为达人要有达人的条件,达人的道德。
下面是讲个人修养的问题: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匿、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匿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樊迟是孔子学生。“舞雩”,犹如现代的交谊厅,有一次,他跟孔子在“舞雩之下”,向孔子请教三个问题。一个是如何“崇德”,充实自己的修养。这个“德”字不一定作道德讲。以现代观念说,如何使自己的心理、精神、修养到高深的程度。第二“修匿”,就是如何改进自己内心思想、情绪。第三“辨惑”,怎样才不致于糊涂,怎样才是真正的有眼光,有智慧,看得清楚。这是人生哲学的大问题了,这三句话如果严格发挥起来,非常费事,现在我们先研究它的意义。
第一点崇德。这个德,旧的观念就是德业,以现在来说,怎样养成很有教养的气质。说到气质、风度这些名称,在前面也多次说过,经常没有办法做确切的说明。但有没有“气质”这个东西?它又的确是有,这是从内心发出来的。有如何的教养,就形成如何的气质。也有人天生就具有特殊的本质,不过还要加以力学的培养。所谓崇就是推崇。崇德就是如何把内在的气质培养到崇高的境界。兹事体大,可不简单。
举一个唐人笔记小说的事例来说:如唐初李靖、红拂女、虬髯客等风尘三侠的戏剧故事。那正是南北朝到隋唐之间,天下大乱的时代。当时想起来革命,创功立业的人很多。红拂女不过是隋朝一位大臣杨素家中的一名家伎,而李靖这位唐代的开国大将,在这时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青年,还很倒楣,投奔到杨素那里,希望当一个职员而已。可是小说中描写武功很好的侠女红拂,一见到李靖气宇非凡,就认为是了不起的人物,而与李靖私奔。有一天,他们两人住在旅途客栈中,红拂女正在化妆梳头,长发及于地,被虬髯客看到。虬髯客也是想起来革命,而且财富多,武功高,不愿作第二人想的人物。他看见红拂女的长发,认为是极贵之相,不禁在窗外瞪眼看。被李靖发现了,正要拔剑相向,这时红拂女也在镜中发现了虬髯客,于是目止李靖的忿怒动作。由李靖出来询问,接谈以后作了朋友。李靖说明要去投太原公子李世民,后来虬髯客也到太原访李世民,由李靖为两人介绍。笔记上记载当时李世民是“不衫不履”与虬髯客相见,一见面后,虬髯客见到李世民的气度,心里冷了,认为天下第一人该属于他而不是自己,就不多谈。转托李靖再约李世民,第二天在太原郊外一个名胜区凉亭中,和虬髯客的师兄一起见面。李靖如约陪李世民前往,虬髯客正和一位道士在亭子里专心下棋,李世民和李靖也不打扰,只在旁边看棋,那位道士就推开棋盘说:“师弟,这一着,我们输了。”起来就陪虬髯客走了。后来虬髯客把自己的兵器、财富,全部送给李靖夫妇去帮助李世民统一天下,作开国功臣。并且告诉李靖,十年后海外如有大事,就是自己成功的一天。果然唐太宗统一天下,有一天接到扶余国(有说是吉林)来的情报,扶余的领土被一个虬髯的人征服了。唐太宗、李靖,彼此都会心的一笑,那位朋友也成功了。我们引用这个小说,便是用来说明崇德的意义。一个人德业的成就,和一个人的风格、品行、风度、气质都有关系。有了这样的成就,在外表上是可以一望而知的。
第二点修匿。所谓匿,是一种心理作用,所以这个字从心。以心理状态来说,人的理智情感,没有办法压制下去的。有许多人讲究静坐,但第一步,内心乱七八糟,思想就没有办法平静。譬如遇到一件令人生气的事情,表面虽强作无事,若能把那种忿怒的心放开,那就更好!更美!但是这种不平之气!往往是压不住的,这是内心修养很重要的一步。如果这种内心的修养做不到,外在的崇德就不会真正完备。所以修匿是内心真正的修养,在现代心理学上讲,就是把自己矛盾的心理——理智与情感的矛盾,求得平和与安详。
第三点辨惑,就是做到有真正明辨的智慧,对于善恶、是非、情势都了如指掌,没有迷惑了。樊迟问了这三点以后,孔子说你这个问题提得太好了,也太大了。这三点如果都做好了,就入于圣人的境界,在孔子学生中,樊迟并不是第一流学生,但是他非常勤奋。所以孔子告诉樊迟的不是深远的理论,而是其实可行的道理。孔子说作人做事只要先去做,不问自己的结果利益,以后自然会有好的成果,这便是“先事后得”的道理。
这四个字看来很容易,做到很难。尤其现代社会的风气,大家每做一件事,先要考虑有没有价值。所谓价值,就是问后果对自己的利益,这是通常的心理。可是孔子告诉樊迟,作人做事先不要考虑自己个人的利益与价值,认为是善的就先做了再说,后来自然有成果的,这就是德业。其次,专门反省自己的错误,不挑别人的毛病,这也是做起来很难的。因为人都喜欢挑剔别人的毛病,很少反省自己的错误。现在要反过来,专找自己的错误,不挑别人的毛病,就很难做到了。而儒家、佛家、道家的修养,都严格的讲究这一点,做到这一点就是“修匿”。有些人为了一点小事,生起气来,把自己身体生命都忘记了,要与人拚命。犯了法弄出纰漏来,连带父母、妻子、儿女都受了罪,这不是最笨、最糊涂的事吗?
这三点孔子在这里是这样解释。我们要特别注意,下面一篇当中,还要提到这个问题。这里是孔子针对樊迟的程度,所作“崇德”、“修匿”、“辨惑”的解释。实际上这三点所包括的内容很多、很多。不过这里虽是引述孔子对樊迟说的道理,也就是一般人很容易犯的毛病。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
樊迟问什么叫仁。孔子说,能够爱一切人就是仁。樊迟再问什么叫智慧。孔子说,能够了解任何人就是智。但是这是针对樊迟的程度而言。结果,樊迟对于孔子的答复,还没有通达,未曾彻底了解。孔子便更引伸地说,你还不大了解,我再告诉你,假如做一个领导人,把正直的人提拔起来,而对邪曲的人先搁置起来,这样直道而行,就可使原来邪曲的人,也变成为直道之人了,坏人也会变成好人了。
可是樊迟还是没有懂,退出之后,便来看子夏。子夏在孔子的学生中,也是较为突出的一个,孔子死后他在河西讲学。战国后其中很多人物,都是子夏的学生,所以樊迟不懂,又去向这位孔门的高材生讨教。“乡也”的乡,后来写作“向”,是“刚才”,“前些时”的意思。樊迟说,我刚才问老师什么是知,老师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这是什么意思?子夏一听樊迟的话,就说,老师所讲的这两句话,内容太丰富了,包涵的意义太大了。子夏为了使这位同学有更具体的了解,就举历史的故事来讲给他听他说舜当了皇帝的时候,在许多人中间,选拔了皋陶做助手,管理行政、司法。皋陶一做了他的助手以后,天下便没有冤枉的事,坏人都远离了,变好了,大家都心存厚道了。
说到这里,想起一个与皋陶有关的著名故事,宋朝苏东坡当年考功名时的论文,便是《刑赏忠厚之至论》。主考官是梅圣俞,他和欧阳修都是了不起的大学问家。欧阳修有一副名联说:“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他一生作人,胸襟坦然,所以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一生没有什么缺德的事,任何话都可以对人开诚布公。而上联看起来谦虚,实际上牛皮吹得很大。他说天下那么多书,也有我没有读过的。换言之:他读的书真是够多的了。这次考题梅圣俞出的《刑赏忠厚之至论》,依当时制度,政治司法都论在一起的。苏东坡知道这位考官学问很好,那时他还年轻,又很调皮,存心要把考官考住,让考官不懂,于是在文章中有一段引用:“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执法之严,而乐尧用刑之宽。”藉以说明古代判人罪刑,存心如此忠厚。梅圣俞看了苏东坡这篇文章,非常激赏,认为很好,于是录取。只是这几句话所说的典故,没有看过,不知道出自哪一本书。放榜以后召见了苏东坡,便问东坡,文章中这个典故出自哪里?东坡答道:“想当然耳。”梅圣俞才知上了当,这是苏东坡的调皮故事。也有人说,上当的是欧阳修。
回到本文,子夏举的第二个历史例子是说,到了商汤的时候,举用伊尹。我们都知道伊尹是古代的名宰相,与后来周朝的姜尚齐名。伊尹被商汤提拔时,还正在当厨师。因为有伊尹,所以有商汤的天下。在上古历史中,第一流的大臣,并不是靠学历年资慢慢升上来,然后到六十多岁退休。只要是人才,一下子就上去了。当然后世法治社会又是另外一回事,与创业时用人的原则是要有所不同的。从古今中外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出,做事业是要人才去做的,而人才并不是学历资历可以限制的。所以商汤举伊尹出来,则“不仁者远矣”。他举这些例子,就是告诉樊迟什么叫作“举直错诸枉”。换句话说,是子夏引伸孔子这两句话,告诉樊迟,无论如何,作人处事要用正人,用品格、才能、道德好的人,提拔这样的人,自然就行了。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毋自辱焉。
有一天,子贡问孔子交友之道,应该如何?我们知道,有时候交朋友也是一件很难的事。上论《里仁》篇中子游曾说:“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对上位者如有不对的地方,做干部的,为了尽忠心,有劝告的责任。但劝告多次以后,他都不听,再勉强去说,自己就招来侮辱了。对朋友也是这样,过分的要求或劝告,次数多了,交情就疏远了。这里,孔子告诉子贡,交朋友之道,在“忠告而善道之”。尽我们的忠心,劝勉他,好好诱导他,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不可则止”,就不再勉强。假如过分了,那就不行;“毋自辱焉”,朋友的交情就没有了,变成冤家了。从表面上看起来,孔子教学生的交朋友之道,好像蛮滑头的样子,适可而止,不要过分。实际上,加上我们自己的经验,就知道孔子的话并不滑头。中国文化中友道的精神,在于“规过劝善”,这是朋友的真正价值所在,有错误相互纠正,彼此向好的方向勉励,这就是真朋友,但规过劝善,也有一定的限度。尤其是共事业的朋友,更要注意。我们在历史上看到很多,知道实不可为,只好拂袖而去,走了以后,还保持朋友的感情。
我们举一件近代的故事来说,曾国藩下面一位幕友王湘绮(壬秋),当时他是湖南的才子,也是近代以来有名的大儒。他著有《湘军志》,对曾国藩有褒贬之处。曾国藩所领的湘军,在前方和洪秀全作战,开始露败象的时候,王湘绮就要请假回家。曾国藩知道他读书人胆小,如果这仗败下来就不得了。所以也想让他回去。不过事情很忙,没有立即批这件公文。有一天晚上,曾国藩因为有事去找他。看见他正坐在房里专心看书,就站在后面不打扰他。差不多半个时辰,王湘绮还不知道,曾国藩又悄悄地退回去了。第二天早上,曾国藩就送了很多钱,诚恳地安慰一番,让王湘绮立刻回家。有人问曾国藩,为什么突然决定让王湘绮回去?曾国藩说,王先生去志已坚,无法挽留了,朋友之道,不能勉强。尤其打仗的时候,胜败自己都没有把握,如何能保住别人?再问曾国藩何以知道王湘绮去志已坚?曾国藩说,那天晚上去王湘绮那里,他正在看书,并不知道曾国藩就站在他身后。而且有半个时辰,王湘绮没有翻过书。可见他不在看书,在想心思,也就是想回去,所以还是让他回去的好。
这个故事就说明长官对部下或者朋友相处,都要恰到好处。如果过分,那么朋友都变成冤家了。人生交一个朋友是很难的,所以孔子告诉子贡,交朋友适可而止,不是滑头。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
这一篇最后以曾子的话来作结论,也是讲朋友之道;朋友的积极意义在什么地方。“君子以文会友”,这个“文”包括了文化思想。结交志同道合的朋友,目的在哪里?在于彼此辅助,达到行仁的境界。
这篇书一开始,颜渊问的是仁。到这里最后的结论,提到曾子讲的朋友之道,同时再度表明作人也就是仁的用。所谓仁就是爱人;也是人与人之间相处和自处的高度修养;也可以说是作人的艺术。
2014.12.15 网友将“仲弓问仁”篇中“他来回仁”更正为“他来问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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