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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哥哥黄仁宇 - 人物故事10

历史今天:1988年11月15日 巴勒斯坦独立宣言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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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哥哥黄仁宇

我的哥哥黄仁宇和嫂嫂格尔住在美国纽约州New Paltz市,在1999年除夕中,我在西岸和仁宇兄通了两次电话,在交谈中互相勉慰,庆幸平安地进入一个新世纪。

2000年1月8号,新世纪刚度过一星期,那天加州气温平和,我们还在计划周末活动,突然间仁宇兄的儿子培乐(Jefferson Huang)来电话,那时是加州时间上午11点半左右,培乐的语音很平稳,可是消息是我们从来没有想像到的:他说父亲在三小时前,在去附近一间电影院时,突然因心脏病(Cardiac Ar-rest)不治弃世,就在这个简短的电话中,我和仁宇兄作不辞的永别了。

过了一两天,我才知道仁宇那天是由他夫人格尔驾车到离New Paltz二十多英里的一家电影院看一部文艺影片,片名叫《雪降洋杉》(Snow Falling On Cedars)。他们刚到达电影院,仁宇兄说身体不适,在进门厅室,一坐下来就晕倒,当时由救护车送到附近医院急诊,医生已束手无策了。

当时我除了伤感之外,还有一点诧异:平常仁宇兄做事认真,不爱浮华,为什么要在周末白天去电影院呢?为了了解真情,我就在网络中寻找这部《雪降洋杉》影片的背景,才知道这影片是根据1994年间一部最畅销的小说编摄的,小说已经译成中文出版,书名叫《爱在冰雪纷飞时》,故事发生在西雅图城海湾中一个小岛。在大雪飘零之际,一个当地新闻记者查访法庭审问一件命案,其中包括不同种族男女间的爱情,小岛上住民的心理,私人间的嫉忌和偏见,都反映在记者的心目中。照我的猜测,仁宇兄对写小说有兴趣,他去看这影片,不是纯粹为了娱乐,而是要把文艺著作和电影两种媒体相互比较,有研究的性质。

当天他们夫妇离家去电影院时,仁宇含笑对格尔说:“老年人身上有这么多的病痛,最好是抛弃躯壳,离开尘世。”随后格尔开车沿赫逊河岸转折,仁宇继续将身后事作为话题,和格尔检讨。这场经历在格尔嫂的心目中,留了不可毁灭的印象。

我和仁宇兄从小在湖南长沙长大,一直到中学毕业,我们的父亲黄震白,别名种苏,是中国革命初期同盟会会员。在长沙时,我们兄弟年轻,父亲又常赴外省工作,在我的记忆中比较深刻的是在客厅墙上挂的国父孙中山的手笔,题赠“种苏同志”,中间是“博爱”两个大字,下首是孙中山的签名和印章。这幅字帖一直挂在家中,到了1939年抗战开始,家人分散,这手帖就不知道流落到什么地方去了。

黄仁宇在十四五岁左右(1932年)开始向当地报纸投稿,当时湖南日报副刊,连续登载他写的世界名人传记,每篇都有他自己手描的人物画像。黄仁宇的写作热忱,从中学时代开始,从未间断,以后他继续在文章书籍中加入自己的插图,包括白描画、地图、表格和作战形势图等,都一手细心创制。他的私人用笺,上面就有一幅白描画,描写过去运河漕运情形,原来是他写明代经济史中的插图。

1938年仁宇兄考入天津南开大学,念电机工程。刚过了一年,全国抗日战争开始,国内比较有名气的大学都辗转迁入内地。黄仁宇放弃学业,在长沙参加抗战日报,作编辑访问工作,那时抗战日报的社长是田汉,总编辑是廖沫沙。

黄仁宇于1943年由重庆飞往印度,参加中国驻印度远征军,在孙立人部下作参谋,常到战场视察,仍旧写文章,大部在重庆大公报发表。在北缅密支那之役,他到前线观察,被日军藏在树丛中的狙击兵射中大腿,运到后方调养。

抗战胜利之后,仁宇兄到美国Leaven Worth参谋大学深造,后来又到日本参加中国驻日代表团。在这个期间,我们只在日本东京匆匆见面二十四小时,一直要到1952年,他决心解甲读书。我们兄弟,才有比较多的见面机会。

从1952年开始,黄仁宇在美国密西根大学念书和工作。那时他已经是三十四岁,把半生的事业成就全部放弃,重新和年轻的学生们生活在一起,这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他采取这途径,表示对自己写作著述的能力有信心,才愿意在半工半读的条件下,发愤攻读。

黄仁宇在密西根大学Undergraduate School念了三年,由新闻系转到历史系,取得学士学位,在这段时间,除开读书、工作之外,他对年轻大学生的课外活动一样有兴趣。密西根大学是美国中西部足球联盟的一员(Midwest Big 10)。秋天是足球季,各校轮流比赛,每场的观众上万,黄仁宇戴上黄蓝两色上有校徽的便帽,热烈参加。

随后黄仁宇继续念研究院,一直到1964年,取得博士学位。美国政府对大学文科(Liberal Arts)不大重视,政府研究津贴很少花在这个部门,因为这个缘故,文科研究生都要自己找工作维持。

黄仁宇一面工作谋生,可是仍专心读书。我看着他从一个业余性质的作者,蜕变为胸藏万卷的学人,他以后的成就,都是在这个期间奠定的。仁宇兄研究明史,把《明实录》一百三十三卷从头到尾研读,以后写文章,下结论,都引证纪实,不凭空虚构,也就是他为学过人之处。黄仁宇辞世之后,嫂嫂格尔寄给我一盒文件,其中有黄仁宇最近十年的读书工作记录。我打开一本,看到他1992年12月的日记,其中一个星期,他在五天之内,把《大史长篇》,重新研读一遍。我不知道《大史长篇》是怎么样的书籍,请教一位国史专家,他说大概是明朝王祎著的《大事记续篇》(七十七卷)和朱国桢著的《大事记》,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出黄仁宇读书认真的情形。

仁宇兄的名著《万历十五年》开始是用英文写的,在1981年由雅礼大学出版所印行,当时为美国名作家John Updike发现,在New Yorker杂志写文推荐,同时这本书也列入美国历史书五个最佳作品之一。翌年《万历十五年》中文版在北京印行,由廖沫沙题笺,印在封面。这题笺也有一个小故事,我在1980年9月间,参加美国航空学会访问中国航空工业,途经北京,这时黄仁宇已经计划把《万历十五年》在中国印出,托我和妹妹粹存去拜见他的旧友廖沫沙,请他题笺。我现在手头还有仁宇写的一个短简,谢谢我们弟妹替他取得廖沬沙的题笺,并且说:出版书籍,和其他工程一样,一定要有多方面的协助支持,要谢谢你们在北京的联系工作。

黄仁宇个性强,不论学术和日常交往,都是心有成竹,不轻易改变初衷。可是为人谦和,不事夸张。《万历十五年》在大陆和台湾畅销,他对我一字不提,直到我们的表弟李承露从台湾来信,报告情形。我打电话给仁宇兄说:“听见你在台湾出版界和读者心目中声名鼎盛。”仁宇兄没有骄意,只问:“是哪个人告诉你的?”

黄仁宇的第二本重要作品是《中国大历史》,这本书在美国出版时是1988年11月。可是早在20世纪70年代,我到纽约州去看他们夫妇,仁宇兄就告诉我:他对中国历史有一个新的研讨方式,和美国各大学中国史专家看法完全不一样。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这学科的研究内情,只觉单刀匹马,和一班学术权威打对头,不是智举,就将这想法坦白陈述,黄仁宇一点也不同意,话题就终止了。

黄仁宇生性豪爽,古道热肠,对人诚恳,人或有机谋,他视而不见。他在New Paltz住处简素朴实,他写作的厅房面对着纽约闻名的Cat skill山地游览区,可以看见日出日落,风云变幻,在黄仁宇的心目中,比什么高楼大厦,都要胜过一筹。同时他注重储蓄,家有余资,都细心投资。

黄仁宇夫妇爱旅游,在英国剑桥大学工作时,曾遍游西欧各国,在美国游历东西岸,最后在1998年春来加州访问,和家人欢聚之外,他们夫妇并开车到San Diego和Las Ve-gas游览。

仁宇兄最后一次旅行,是在1999年10月应葡萄牙政府邀请,到里斯本参加澳门归还中国纪念会。在会中黄仁宇发表论文,题为“中国的经验———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

黄仁宇欢喜宾客,New Paltz附近有几家餐馆,是他家待客之处,其中有两家在赫逊河畔,风景优美。这地方也就是他写的《赫逊河畔谈中国历史》名称的来源,另一家中国餐馆,叫“小熊饭店”,地址靠近Woodstock,是Rock Music发源之处,餐厅背山近水,非常风雅。

仁宇兄常说:“我一生经历过中外各阶层的生活,不论是治世乱世,无所不闻,无所不见。现在我个人要做的事都已做了,可以死而无憾。”这种看法,和他最后一天和格尔嫂所讲的话,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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