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和顾颉刚(图)
胡适
晚年顾颉刚
在20世纪的中国历史舞台上,胡适(1891—1962)与顾颉刚(1893—1980)都是一代学术巨子,各有独特的影响。双方之间的交谊故事,亦堪称学林嘉话。
胡适与顾颉刚之缔缘,始于1917年秋。那时胡适甫自美国求学归来,任教北京大学,在哲学门(即哲学系)第一与第二年级讲授“中国哲学”与“中国哲学史”等课程,顾颉刚正是“中国哲学史”的选课学生之一。胡适教授这门课程的思路甚为独特,“截断众流”,直接从《诗经》取材,让一班上课的同学“舌挢而不能下”。已在中国传统学术天地里用过功的顾颉刚,对之大为佩服,从此相知。1920年,顾颉刚从北大毕业,任职于北大图书馆,所得薪资不足以安居,胡适伸出援手,给予经济上的支持,令顾感念不已。双方往来,愈臻密切。
就胡适的学术研究来说,曾得顾颉刚的不少助力。当胡适要开展《红楼梦》的研究时,顾颉刚便提供了不少材料;顾颉刚编的《清代著述考》稿本,也是胡适长期借阅以备考查的资料。相对的,胡适对顾颉刚的学术研究与生活情况,始终关注。他嘱咐顾颉刚校点清儒姚际恒的《古今伪书考》,认为这既有利于他的经济状况,也是“于后学有益”的事。未几,顾颉刚因家庭因素离开北大,胡适即介绍他为商务印书馆编纂初中本国史教科书,月支酬金50元。甚至于胡适也不吝借款给顾颉刚,以济其不足。上海亚东图书馆主人汪孟邹,是胡适的老同乡,胡适早期的多种著作都归亚东图书馆出版,所以胡适曾嘱汪孟邹汇款200元给顾颉刚。结算起来,顾颉刚积欠胡适之债,一度高达220余元。
胡适对学生的照拂之情,对顾颉刚的为人处世影响很大。日后当顾颉刚在学界亦自成一家之时,也屡屡照顾学生辈的生活经济状况,甚至于让学生以他的名字为各刊物写稿,盖如此稿费较高,学生藉此可得济助。例如,1947年出版的《当代中国史学》,是总结当时中国史学研究成果的名著,即署名顾颉刚,实际上,这部书是弟子方诗铭和童书业联手完成的。至于胡适乐于提携栽培学界后进,顾颉刚亦法式师道,亦步亦趋。他屡屡向胡适建言,推荐学界新血,如推荐杨向奎入北大研究所整理明代档案,也荐高去寻为研究所考古学会的助理。他又请胡适帮周一良的忙,认为胡适“能提拔这人一定是值得的”。
1926年,顾颉刚编辑的《古史辨》第一册出版,从此他的名声开始显扬于中外史学界。随着《古史辨》各册的陆续出版(全书7大册,收入350篇文章),“古史辨学派”之名亦不胫而走,蔚为20世纪上半叶中国史学的一大流派。回源溯流,在顾颉刚个人与“古史辨学派”方始萌生的学术成长历程里,胡适是不可或缺的动力来源之一。对于错综复杂但却真假难辨而又众说纷纭的中国古代史事,该如何认识与理解,顾颉刚提出了“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点,有如石破天惊之声,顿时引发不少批判性的响应。胡适则站在支持顾颉刚的一方,非仅在北大学术研究会演说时,公开声言《古史辨》的出版是他“有生以来未有之快乐”,也强调顾颉刚“用历史演进的见解来观察历史上的传说”乃是“颠扑不破”的治学方法/观念。盖胡适本人治学,向来强调的便是这样的路数,他考证《水浒传》故事的演变以及井田制度之历史形成等等研究成果,更为顾颉刚初期往辨伪治史之路的大步迈进,提供了示范。
为着解决生活上的困窘,顾颉刚从1926年起漂泊于厦门大学、广州中山大学之间,至1929年秋始返北平任教燕京大学,总算可以安定下来了。约略就在这个时候,胡、顾师生对中国古史的看法,开始萌生分歧。胡适不再全盘“疑古” ,对于傅斯年领导下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开展的考古事业,尤三致意,他的《说儒》等著作,更具体表现出他吸收傅斯年“重建古史”信念的心态。相形之下,顾颉刚在把“伪史清了出去”的方面,仍努力不懈。
胡、顾双方的学术道路虽然已有歧异,但两人多少保持着还算密切的关系。胡适于1931年重返北京大学出任文学院长等职,即拟邀顾颉刚离开燕京大学,重返母校历史系任教;顾颉刚仔细考虑之后,婉拒此议,推荐钱穆以代。胡适对待顾颉刚,亦可称热诚,他会留心顾颉刚没有的书,知道他没有《挂枝儿》一书,即于买到两本后,分送一本给顾颉刚。同时,面对1930年代日本帝国主义的节节进逼,知识分子忧心忡忡,思以言论报国,在学术文化领域致力于反日抗日的斗争,胡、顾各有擅长,但共有一致的语言。胡适集结友人创办了《独立评论》,是当时中国知识分子的重要论坛之一,顾颉刚也为之写稿,表示支持。顾颉刚创办《禹贡》半月刊,专刊中国历史地理与边疆史地之论著,象征知识分子以史学经世的志向,也刊出胡适的父亲胡传在清季考察边事的遗稿。凡是可见,即使两人学术意见已显趋异,胡适与顾颉刚之间的关系,并未完全疏离;只是,相较于1920年代初期彼此论学往来不辍的密切情谊,双方确实已有一段距离了。
特别是重回北平之后的顾颉刚,在学术界大展拳脚,在华北学界的影响所及,更渐与人脉及学术资源都相当丰厚的胡适和傅斯年并肩,以致郑振铎告诉顾颉刚说,“沪上流言,北平(北京)教育界有三个后台老板,一胡适之,一傅孟真,一顾颉刚也。”顾颉刚认为自己执教于北平城外的燕京大学,“屏息郊外,乃亦有后台老板之资格耶?”对此等“流言”深不以为然,更以为“可怕”。然而,他既参与北平研究院的发展,又创办了《禹贡》等刊物,身边有一批青年朋友,影响愈来愈大,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1937年,卢沟桥畔战火突起。未几,胡适便远赴美国,复任驻美大使,为国事奔忙;顾颉刚则漂泊于中国西疆,仍致力于学术,并为推展自身志业,渐与现实政治挂钩。师生相隔万里,彼此不通音信达6年之久。一直到1946年7月5 日,胡适自美返国,双方始重见于南京中研院。遗憾的是,师生双方情谊,愈趋淡薄。
就胡适而言,既与顾颉刚分离已久,他对于顾涉足的世界,难说甚有所知;甚至于胡适对于顾颉刚的学术成就,都未予肯定。如胡适在1947年5月22日发出《中央研究院第一次院士选举‘人文组’的‘人文’部分拟提名单》,洋洋洒洒,充分展现了他对于谁可以享有这份学术荣誉的认知,顾颉刚却“名落孙山”,就是一例(不过,顾颉刚终究还是得膺院士桂冠之荣光,不赘)。
相形之下,顾颉刚对于胡适,还是执弟子礼甚恭。当时顾颉刚主要的职务之一是大中国图书局的总经理,即有意重新出版胡适的《胡适文存》等著作。1948年8月30日与9月13日,已赴兰州大学执教的顾颉刚两度致函胡适(这是现可看到的顾颉刚写给胡适的最后两封信;据《顾颉刚日记》,至少于1949年3月16日,顾曾致胡一函),既问候胡适的健康,复述说自己在兰州的情况,并愿为胡适的《还历纪念论文集》作文,更始终挂念姚际恒的另一部著述《仪礼通论》的下落,请胡适代寻,想在找到这部书后予以标点出版,“一来使沉埋二百余年之著作复显于世,二则并不负三十年前先生提倡之心。”盖顾颉刚于1932年自杭州崔永安处发现《仪礼通论》钞本12册,曾经雇人钞录;他的钞本被马裕藻借去,马氏去世后,这份钞本竟下落不明。姚际恒的著述,正是顾颉刚的学术渊源之一,当顾颉刚委请胡适代觅此书的时候,往年胡适嘱咐他校点《古今伪书考》一书的恩义,应该又浮现在顾颉刚的心坎里吧!
顾颉刚始终看重与胡适的情谊。只是,在两人当面互动往来的最后阶段,他感受不到胡适的热忱。1948年底,共产党军队包围北平,12月15日,胡适匆匆南下。面对这样的时代变局,胡、顾的认知截然不同。面对共产党的节节胜利,胡适固然心情沉重,却始终高倡“我们必须选择我们的方向”,自陈“偏袒这个民主自由大潮流”,站在反共的一边,甚至于最后决定赴美一行,为国民党政府找寻美国方面的支持再做努力。可是,和大多数人一样,顾颉刚则从国共相争的脉络理解时代变易的根源,所以与胡适的抉择不甚相契。
1949年1月17日,胡适夫人将与傅斯年夫妇同去台湾,胡适赴沪送行,顾颉刚得与胡适晚宴同席,他劝胡从此不要再回南京,“免入是非之窝”。在顾颉刚看来,“当国民党盛时,未尝得与安乐,今当倒坏,乃欲与同患难,结果,国民党仍无救,而先生之令名隳矣”。从胡适对于自己的进退出处,完全不与顾颉刚坦诚以言,即可以想见,顾颉刚这一番话,胡适大概听不进去。两天之后,报纸刊出胡适已与傅斯年“同机飞台湾矣”的消息时,顾颉刚一度信以为真,后始知其误。当顾颉刚得悉胡适被共产党列为“战犯”,则感慨说胡适“平日为国民党排挤,今日乃殉国民党之葬,太不值得。”最后,胡适自上海前往美国之际,顾颉刚送行,却是感伤不已:
适之先生来沪两月,对我曾无一亲切之语,知见外矣。北大同学在彼面前破坏我者必多,宜有此结果也。此次赴美,莫卜归期,不知此后尚能相见,使彼改变其印象否。
胡适对顾颉刚的“见外”,与北大同学的“破坏”固然有关系,但是,两者对时局认知的隔阂,应该也是因素之一。
1949年之后,留在中国内地的顾颉刚,在现实环境的逼压之下,被迫公开自我批判,与胡适“划清界限”。身处美国的胡适,则在公开场合屡屡以顾颉刚等人的“批判”为例证,控诉在中国共产主义政权之下,人们没有“沉默的自由”,声言“我的同胞是受奴役而没有自由的”(mypeoplearecaptiveandnotfree)。这时候,顾颉刚等知识分子的遭遇与处境,虽然被胡适转化为“批判的武器”,而与他们曾有过的情谊岁月,则多少也还萦回在他的心头。 1957年,胡适重读俞平伯的《红楼梦辨》之际,写了一篇短记,还特别写下了一段话:“记(纪)念颉刚、平伯两个《红楼梦》同志”。只是,胡适与顾颉刚的师生缘分,却早已因不同的政治抉择,在现实里画下了句点。
找寻姚际恒的《仪礼通论》,是顾颉刚日后始终悬挂于心的事。然其在1980年撒手人寰的时候,此一心愿犹未能实现。可堪告慰的是,1995年,陈祖武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图书馆发现顾氏的钞本,即施以新式标点,付梓印行,使其重现人间。这样说来,胡适与顾颉刚的师生情谊,虽然早已画下句点;这部《仪礼通论》的出版,却象征着胡适与顾颉刚的学术交涉,仍复生机不绝,永将传唱于学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