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可是,两天后爱玲无意中得知:母亲打牌输掉了800元钱!而此后,母亲就再也不提那笔钱的事了。
这件事,对爱玲的触动极大。多年后在上海,她对姑姑说起了这事:“自从那回,我不知道怎么,简直不管了。”
——什么叫“简直不管了”?
就是与母亲完全恩断义绝。这是爱玲与母亲彻底疏远的一个关节点。
不过姑姑倒还通达,默然了一会儿,笑道:“她倒是为你花了不少钱。”
爱玲怕姑姑认为自己太看重那800元港币,就说:“母亲的钱,我无论如何是一定要还的。”
母亲这次来,谈了她对炎樱的印象,说:“人是能干的,她可以帮你的忙,就是不要让她控制你,那不好。”最后三个字,说得声音很低,别有意味似的。
敏感的爱玲知道这是指同性恋。以前她听母亲和姑姑谈论过,有些女朋友要好,一个完全听从另一个指挥。
但是爱玲心里不服,母亲一度跟姑姑关系也很密切,舅舅甚至常常嘲笑她俩是同性恋。为什么“她自己的事永远是高尚的,别人无论什么事马上就想到最坏的方面去”。
后来爱玲跟炎樱说起过这事,炎樱说也许这是更年期的缘故。
此次母亲还对爱玲讲了一段家族传奇,就是爱玲的舅舅其实并不是血缘的亲属,当初是从山东流民手里买回的一个男婴。
黄逸梵的母亲是小妾,丈夫死后,黄家的族人要赶小妾出门。得知小妾已经有孕,族人就派了人看管起来,如果生下的是个男孩,才可免于被驱赶。结果生下的是女孩,情急之下,一个女佣冒死到外面买了一个男婴回来,充作龙凤双胞胎。
这事情,舅舅本人并不知道。
爱玲对这件事,听得非常有趣。母亲却叮嘱道:“你可不要去跟舅舅打官司,争家产。”
这句话,说得爱玲发怔:“我怎么会……去跟舅舅打官司?”
母亲还对爱玲提起,这次一离开上海,姑姑就有信来:“我一走,男朋友也有了!倒好像我挡住了她。真是——!”母亲嗤笑地说,语气却是愤愤的。
爱玲心里想:她们现在的感情坏到了这样,勉强还住在一起,不过是为了省钱。姑姑有了男友,母亲生气,大概是失落感所致吧。
这次与母亲之间的会面,好像有太多的不和谐。
这点点滴滴的不和谐积累在一起,爱玲看母亲越来越陌生了。
后来黄逸梵因为和一位年轻的英国军官来往密切,那军官竟然以为她是间谍,向香港警察局进行了举报。警局把她们一行人当间谍监视了起来,还偷偷搜查了她们的物品。
同行的几个人之间,也开始闹起一点小小的醋海风波。
母亲很生气,这才不得不走了,爱玲也没问她要去哪里。走的那天,爱玲到浅水湾饭店去送行,天下着大雨,租来的汽车里坐满了人,都在故作夸张地簇拥着黄逸梵说说笑笑。
母亲从人堆里探出身来,不耐烦地对爱玲说:“好了,你回去吧!”像是说她根本就无心来送似的。
这样的分别,太让人感到心冷。爱玲强作欢笑,站在门阶前,看着车子开了,水花溅上身来。
母亲这次是真的走远了,她不会太多过问爱玲的事了。
后来她的监护人李开第先生去了重庆,将爱玲转托给他的一个朋友。那位朋友,也是工程师,在港大教书,还兼任着一个男生宿舍的舍监。
舍监先生与太太就住在宿舍里,张爱玲曾经前去拜访。坐谈了片刻,他便打量了瘦高的爱玲一下,忽然笑道:“有一种鸟,叫什么……” 张爱玲略怔了怔,忽而领悟:“鹭鸶。”舍监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道:“对了。”
在港大,还有一件事,在她的写作史上至关重要。
张爱玲在这时期,惟一一次用中文写了一篇文章,这就是她早期著名的短文《我的天才梦》。
这篇文章,是她写了参加《西风》杂志创刊30周年征文比赛的。这个《西风》杂志,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红极一时,宗旨是“译述西洋杂志精华,介绍欧美人生社会”,读者涵盖面极广,甚至普及到舞女、囚犯与流浪者阶层。
大抵是爱玲初入学不久,在图书馆里偶然看到杂志上的启事,遂动了参赛的念头。
写这文章时,张爱玲才19岁。应该说,一个刚刚成年的女孩,写这文章的文笔与感觉,都堪称老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