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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 十八春

历史今天:1927年4月27日 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在武汉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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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说了半天话,叔惠始终也没提起世钧。曼桢终于含笑问道:“你新近到南京去过的?”叔惠笑道:“咦,你怎么知道?”

  曼桢笑道:“我刚才听伯母说的。”话说到这里,叔惠仍旧没有提起世钧,他擦了一根洋火点香烟,把火柴向窗外一掷,便站在那里,面向着窗外,深深地呼了一口烟。曼桢实在忍不住了,便也走过去,手扶着窗台站在他旁边,带笑问道:“你到南京去看见世钧没有?”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他结婚了,就是前天。”曼桢两只手揿在窗台上,只觉得那窗台一阵阵波动着,自己也不明白,那坚固的木头怎么会变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牢。

  叔惠见她仿佛怔住了,便又笑道:“我还以为你一定知道呢。”曼桢笑道:“我不知道呀。”她的嘴唇忽然变得非常干燥,这样一笑,上嘴唇竟粘在牙仁上,下不来了。幸而叔惠也避免朝她看,只向窗外望去,道:“他跟石小姐结婚了。你也看见过她的吧?”曼桢道:“哦,就是上次我们到南京去看见的那个石小姐?”叔惠道:“嗳。”他对于这桩事情仿佛不愿意多说似的,曼桢当然想着他是因为他晓得她和世钧的关系,她却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满怀抑郁,因为翠芝的缘故。

  曼桢再坐了一会,便道:“你后天就要动身了,这两天一定忙得很吧?不搅糊你了。”她站起来告辞,叔惠留她在那里吃饭,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桢笑道:“我也不替你饯行,你也不用请客了,两免了吧。”叔惠说要跟她交换通讯处,但是他到那边去并没有一定的住址,而她现在也是暂时住在朋友家里,所以也只好算了。

  她从叔惠家里走出来,简直觉得天地变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关了将近一年,跑出来,外面已经换了一个世界。还不到一年,世钧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吗?

  她在街灯下走着,走了许多路才想起来应当搭电车。但是又把电车乘错了,这电车不过桥,在外滩就停下了,她只能下来自己走。刚才大概下过几点雨,地下有些潮湿。渐渐走到桥头上,那钢铁的大桥上电灯点得雪亮,桥梁的巨大的黑影,一条条的大黑杠子,横在灰黄色的水面上。桥下停泊着许多小船,那一大条一大条的阴影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面上一丝亮光也没有。这里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简直像灰黄色的水门汀一样,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还是淹死。

  桥上一辆辆卡车轰隆隆开过去,地面颤抖着,震得人脚底心发麻。她只管背着身子站在桥边,呆呆地向水上望去。不管别人对她怎样坏,就连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母亲,都还没有世钧这样的使她伤心。刚才在叔惠家里听到他的消息,她当时是好像开刀的时候上了麻药,糊里糊涂的,倒也不觉得怎样痛苦,现在方才渐渐苏醒过来了,那痛楚也正开始。

  桥下的小船如是黑赳赳,没有点灯,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时候大概很晚了,金芳还说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饭,因为今天的菜特别好,他们的孩子今天满月。曼桢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还在人世吗?……

  那天晚上真不知是怎么过去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这么一天天地活下去了。在这以后不久,她找着了一个事情,在一个学校里教书,待遇并不好,就图它有地方住。她从金芳那里搬了出来,住到教员宿舍里去。她从前曾经在一个杨家教过书,两个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现在这事情就是杨家替她介绍的。杨家他们只晓得她因为患病,所以失业了,家里的人都回乡下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在上海。

  现在她住在学校里简直不出大门,杨家她也难得去一趟。

  有一天,这已经是两三年以后的事了,她到杨家去玩,杨太太告诉她说,她母亲昨天来过,问他们可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杨太太大概觉得很奇怪,她母亲怎么会不晓得。就把她的住址告诉了她母亲。曼桢听见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烦来了。

  这两年来她也不是不惦记着她母亲,但是她实在不想看见她。那天她从杨家出来,简直不愿意回宿舍里去。再一想,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事,她母亲迟早会找到那里去的。那天回去,果然她母亲已经在会客室里等候着了。

  顾太太一看见她就流下泪来,曼桢只淡淡地叫了声”妈”。顾太太道:“你瘦了。”曼桢没说什么,也不问他们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情形怎样,因为她知道一定是她姊姊在那里养活着他们。顾太太只得一样样地自动告诉她,道:你奶奶这两年身体倒很强健的,倒比从前好了。大弟弟今年夏天就要毕业了。你大概不知道,我们现在住在苏州——”曼桢道:“我只知道你们从吉庆坊搬走了。我猜着是姊姊的主意,她安排得真周到。”说着,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顾太太叹道:我说了,回头你又不爱听,其实你姊姊倒也没有坏心,是怪鸿才不好。现在你既然已经生了孩子,又何必一个人跑到外头来受苦呢。”

  曼桢听她母亲这口吻,好像还是可怜她漂泊无依,想叫她回祝家去做一个现成的姨太太,她气得脸都红了,道:“妈,你不要跟我说这些话了,说了我不由得就要生气。”顾太太拭泪道:“我也都是为你好——”曼桢道:“为我好,你可真害了我了。那时候也不知道姊姊是怎样跟你说的,你怎么能让他们把我关在家里那些时。他们心也太毒了,生小孩的时候要是早点送到医院里,也不至于受那些罪,差点把命都送掉了!”顾太太道:“我知道你要怪我的。我也是因为晓得你性子急,照我这个老脑筋想起来,想着你也只好嫁给鸿才了,难得你姊姊她倒气量大,还说让你们正式结婚,其实叫我说,你也还是太倔了,你将来这样下去怎么办呢?”说到这里,渐渐呜呜咽咽哭出声来了。曼桢起先也没言语,后来她有点不耐烦地说:妈不要这样。给人家看着算什么呢?

  顾太太极力止住悲声,坐在那里拿手帕擦眼睛擤鼻子,半晌,又自言自语地道:“孩子现在聪明着呢,什么都会说了,见了人也不认生,直赶着我叫外婆。养下的时候那么瘦,现在长得又白又胖。”曼桢还是不作声,后来终于说道:“你也不要多说了,反正无论怎么样,我绝对不会再到祝家去的。”

  学校里当当当打起钟来,要吃晚饭了。曼桢道:“妈该回去了。不早了。”顾太太只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道:“我看你再想想吧。过天再来看你。”

  但是她自从那次来过以后就没有再来,大概因为曼桢对她太冷酷了,使她觉得心灰意冷。她想必又回苏州去了。曼桢也觉得她自己也许太过分了些,但是因为有祝家夹在中间,她实在不能跟她母亲来往,否则更要纠缠不清了。

  又过了不少时候。放寒假了,宿舍里的人都回家过年去了,只剩下曼桢一个人是无家可归的。整个的楼面上只住着她一个人,她搬到最好的一间屋里去,但是实在冷清得很。假期中的校舍,没有比这个更荒凉的地方了。

  有一天下午,她没事做,坐着又冷,就钻到被窝里去睡中觉。夏天的午睡是非常舒适而自然的事情,冬天的午睡就不是味儿,睡得人昏昏沉沉的。房间里洒满了淡黄色的斜阳,玻璃窗外垂着一根晾衣裳的旧绳子,风吹着那绳子,吹起来多高,那绳子的影子直窜到房间里来,就像有一个人影子一晃。曼桢突然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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