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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 十八春

历史今天:1945年4月28日 新四军阜宁大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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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世钧道:“病了?什么病?”顾太太道:“没什么要紧。过两天等她好了叫她给你打电话。你在上海总还有几天耽搁?”她急于要打听他要在上海住多少天,但是世钧并没有答她这句话,却道:“我想去看看她。那儿是在虹桥路多少号?”顾太太迟疑了一下,因道:“多少号——我倒不知道。我这人真糊涂,只认得那房子,就不知道门牌号码。”说着,又勉强笑了一笑。

  世钧看她那样子分明是有意隐瞒,觉得十分诧异。除非是曼桢自己的意思,不许她母亲把地址告诉他,不愿和他见面。但是无论怎么样,老年人总是主张和解的,即使顾太太对他十分不满,怪他不好,她至多对他冷淡些,也决不会夹在里面阻止他们见面。他忽然想起刚才高妈说的,昨天慕瑾来过。难道还是为了慕瑾?……

  不管是为什么原因,顾太太既然是这种态度,他也实在对她无话可说,只有站起身来告辞。走出来就到一爿店里借了电话簿子一翻,虹桥路上只有一个祝公馆,当然就是曼桢的姊姊家了。他查出门牌号码,立刻就雇车去,到了那里,只是一座大房子,一带花砖围墙。世钧去揿铃,铁门上一个小方洞一开,一个男仆露出半张脸来,世钧便道:“这儿是祝公馆吗?我来看顾家二小姐。”那人道:“你贵姓?”世钧道:我姓沈。远去,想是进去通报了。但是世钧在外面等了很久的时候,也没有人来开门。他很想再揿一揿门铃,又忍住了。这座房子并没有左邻右舍,前后都是荒地和菜园,天寒地冻,四下里鸦雀无声。下午的天色黄阴阴的,忽然起了一阵风,半空中隐隐地似有女人的哭声,风过处,就又听不见了。世钧想道:“这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不会是房子里吧?这地方离虹桥公墓想必很近,也许是墓园里新坟上的哭声。”再凝神听时,却一点也听不见了,只觉心中惨戚。正在这时候,铁门上的门洞又开了,还是刚才那男仆,向他说道:“顾家二小姐不在这儿。”世钧呆了一呆,道:“怎么?我刚从顾家来,顾太太说二小姐在这儿嘛。”那男仆道:“我去问过了,是不在这儿。说着,早已豁啦一声又把门洞关上了。

  世钧想道:“她竟这样绝情,不肯见我。”他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便又举手拍门,那男仆又把门洞开了,世钧道:“喂,你们太太在家么?”他想他从前和曼璐见过一面的,如果能见到她,或者可以托她转圜。但是那男仆答道:“太太不舒服,躺着呢。”世钧没有话可说了。拖他来的黄包车因为这一带地方冷清,没有什么生意,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见世钧还站在那里,便问他可要拉他回去。那男仆眼看着他上车走了,方才把门洞关上。

  阿宝本来一直站在门内,不过没有露面,是曼璐不放心,派她来的,怕那男仆万一应付得不好。这时她便悄悄地问道:走了没有?她把几个男女仆人一齐唤了进去,曼璐向他们说道:“以后有人来找二小姐,一概回他不在这儿。

  二小姐是在我们这儿养病,你们小心伺候,我决不会叫你们白忙的。她这病有时候明白,有时候糊涂,反正不能让她出去,我们老太太把她重托给我了,跑了可得问你们。可是不许在外头乱说,明白不明白?”众人自是喏喏连声。曼璐又把年赏提早发给他们,比往年加倍。仆人们都走了,只剩阿宝一个人在旁边,阿宝见事情已经过了明路,便向曼璐低声道:大小姐,以后给二小姐送饭,叫张妈去吧,张妈力气大。刚才我进去的时候,差点儿都给她冲了出来,我拉都拉不住她。”

  说到这里,又把声音低了一低,悄悄地道:“不过我看她那样子,好像有病,站都站不稳。”曼璐皱眉道:“怎么病了?”阿宝轻声道:“一定是冻的——给她砸破那扇窗子,直往里头灌风,这大冷天,连吹一天一夜,怎么不冻病了。”曼璐沉吟了一会,便道:“得要给她挪间屋子。我去看看去。”阿宝道:你进去可得小心点儿。

  曼璐便拿了一瓶治感冒的药片去看曼桢,后楼那两间空房,里间一道锁,外面一道锁,先把外面那扇门开了,叫阿宝和张妈跟进去,在通里间的门口把守着,再去开那一扇门。

  隔着门,忽然听见里面呛啷啷一阵响,不由得吃了一惊,其实还是那一扇砸破的玻璃窗,在寒风中自己开阖着,每次砰的一关,就有一些碎玻璃纷纷落到楼下去,呛啷啷跌在地上。

  曼桢是因为夜间叫喊没有人听见,所以把玻璃窗砸破的,她手上也割破了,用一块手帕包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

  曼璐推门进去,她便把一双眼睛定定地望着曼璐。昨天她姊姊病得那样子,简直就像要死了,今天倒已经起来走动了,可见是假病——这样看来,她姊姊竟是同谋的了。她想到这里,本来身上有寒热的,只觉得热气像一蓬火似的,轰的一声,都奔到头上来,把脸涨得通红,一阵阵的眼前发黑。

  曼璐也自心虚,她强笑道:“怎么脸上这样红?发烧呀?”

  曼桢不答。曼璐一步步地走过来,有一把椅子倒在地上拦着路,她俯身把椅子扶了起来。风吹着那破玻璃窗,一开一关,”哐”一关,发出一声巨响,那声音不但刺耳而且惊心。

  曼桢突然坐了起来,道:“我要回去。你马上让我回去,我也就算了,譬如给疯狗咬了。”曼璐道:“二妹,这不是赌气的事。我也气呀,我怎么不气,我跟他大闹,不过闹又有什么用,还能真拿他怎么样?要说他这个人,实在是可恨,不过他对你倒是一片真心,这个我是知道的,有好两年了,还是我们结婚以前,他看见你就很羡慕。可是他一直很敬重你,昨天要不是喝醉了,他再也不敢这样。只要你肯原谅他,他以后总要好好地补报你,反正他对你决不会变心的。”曼桢劈手把桌上一只碗拿起来往地下一扔,是阿宝刚才送进来的饭菜,汤汁流了一地,碗也破了,她拣起一块锋利的瓷片,道:你去告诉祝鸿才,他再来可得小心点,我有把刀在这儿。

  曼璐默然半晌,俯下身去用手帕擦了擦脚上溅的油渍,终于说道:“你别着急,现在先不谈这些,你先把病养好了再说。”

  曼桢道:“你倒是让回去不让我回去?”说着,就扶着桌子,支撑着站起来往外走,却被曼璐一把拉住不放,一刹那间两人已是扭成一团。曼桢手里还抓着那半只破碗,像刀锋一样的锐利,曼璐也有些害怕,喃喃地道:“干什么,你疯了?”在挣扎间,那只破碗脱手跌得粉碎,曼桢喘着气说道:“你才疯了呢,你这都干的什么事情,你跟人家串通了害我,你还是个人吗?”曼璐叫道:“我串通了害你?我都冤枉死了,为你这桩事也不知受了多少夹棍气——曼桢道:打得不轻,连曼桢自己也觉得震动而且眩晕。她怔住了,曼璐也怔住了,曼璐本能地抬起手来,想在面颊上摸摸,那只手却停止在半空中。她红着半边脸,只管呆呆地站在那里,曼桢见了,也不知怎么的,倒又想起她从前的好处来,过去这许多年来受着她的帮助,从来也没跟她说过感激的话。固然自己家里人是谈不上什么施恩和报恩,同时也是因为骨肉至亲之间反而有一种本能的羞涩,有许多话都好像不便出口。

  在曼璐是只觉得她妹妹一直看不起她。刚才这一巴掌打下去,两个人同时都想起从前那一笔帐,曼璐自己想想,觉得真冤,她又是气忿又是伤心,尤其觉得可恨的就是曼桢这样一副烈女面孔。她便冷笑了一声道:“哼,倒想不到,我们家里出了这么个烈女,啊?我那时候要是个烈女,我们一家子全饿死了!我做舞女做妓女,不也受人家欺负,我上哪儿去撒娇去?

  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姊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样地步?”她越说声音越高,说到这里,不知不觉的,竟是眼泪流了一脸。阿宝和张妈守在门外,起先听见房内扭打的声音,已是吃了一惊,推开房门待要进来拉劝,后来听见曼璐说什么做舞女做妓女,自然这些话都是不愿意让人听见的,阿宝忙向张妈使了个眼色,正要退出去,依旧把门掩上,曼桢却趁这机会抢上前去,横着身子向外一冲。曼璐来不及拦住她,只扯着她一只胳膊,两人便又挣扎起来,曼桢嚷道:“你还不让我走?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你还能把我关一辈子?还能把我杀了?”曼璐也不答言,只把她狠命一摔摔开了,曼桢究竟发着热,身上虚飘飘的,被曼璐一甩,她连退两步,然后一跌跌出去多远,坐在地下,一只手正揿在那只破碗的碎片上,不禁嗳哟一声。曼璐倒已经嘎吱嘎吱踏着碎瓷片跑了出去,把房门一关,钥匙嗒的一响,又从外面锁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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