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曼桢岔开来说了些别的。曼璐道:“我听妈说,你近来非常忙。”曼桢笑道:“是呀,所以我一直想来看看姊姊,也走不开。”谈话中间,曼璐突然凝神听着外面的汽车喇叭响,她听得出是他们家的汽车。不一会,鸿才已经大踏步走了进来。
曼璐望着他说:“怎么?一会儿倒又回来了?”鸿才笑道:“咦,不许我回来么?这儿还是不是我的家?”曼璐道:“是不是你的家,要问你呀!整天整夜地不回来。”鸿才笑道:“不跟你吵!当着二妹,难为情不难为情?”他自顾自架着腿坐了下来,点上一支烟抽着,笑向曼桢道:“不怪你姊姊不高兴,我呢也实在太忙了,丢她一个人在家里,敢情是闷得慌,没病也要闷出病来了。二妹你也不来陪陪她。”曼璐道:“你看你,还要怪到二妹身上去!二妹多忙,她哪儿有工夫陪我,下了班还得出去教书呢。”鸿才笑道:“二妹,你一样教书,干吗不教教你姊姊呢?我给她请过一个先生,是个外国人,三十块钱一个钟头呢——抵人家一个月的薪水了!她没耐心,念念就不念了。”曼璐道:“我这样病病哼哼的,还念什么书。”鸿才笑道:“就是这样不上进!我倒很想多念点书,可惜事情太忙,一直也没有机会研究研究学问,不过我倒是一直有这个志向。怎么样,二妹,你收我们这两个徒弟!”曼桢笑道:姊夫说笑话了。凭我这点本事,只配教教小孩子。
又听见外面皮鞋响。曼璐向她妹妹说:“大概是给我打针的那个看护。”曼桢道:“姊姊打什么针?”鸿才接口道:“葡萄糖针。你看我们这儿的药,够开一爿药房了!咳!你姊姊这病真急人!”曼桢道:“姊姊的气色倒还好。”鸿才哈哈笑了起来道:“像她脸上搽得这个样子,她的气色还能作准么?二妹你这是外行话了!你没看见那些女人,就是躺在殡仪馆里,脸上也还是红的红,白的白!”
这时候那看护已经进来了,在那儿替曼璐打针。曼桢觉得鸿才当着人就这样损她姊姊,太不给人面子了,而她姊姊竟一声不响,只当不听见。也不知从几时起,她姊姊变得这样贤惠了,鸿才的气焰倒越来越高,曼桢看着很觉得不平。她便站起来说要走了。鸿才道:“一块儿走。我也还要出去呢,我车子送送你。”曼桢连声道:“不用了,这儿出去叫车挺便当的。”曼璐沉着脸问鸿才:“怎么刚回来倒又要出去了?”鸿才冷冷地道:“回来了就不许出去了,照这样我还敢回来么?”
依曼璐的性子,就要跟他抓破脸大闹一场,无论如何不放他出去。可不管怎样一个人一有了钱,就有了身分,就被自己的身分拘住了。当着那位看护,当然更不便发作了。
曼桢拿起皮包来要走,鸿才又拦住她道:“二妹你等我一等。我马上就走了。”他匆匆地向隔壁房间里一钻,不知去干什么去了。曼桢便向曼璐说:“我不等姊夫了,我真的用不着送。”曼璐皱着眉头道:“你就让他送送你吧,还快一点。”她对自己的妹妹倒是绝对放心的,知道她不会诱惑她的丈夫。鸿才虽然有点色迷迷的,料想他也不敢怎样。
这时鸿才已经出来了,笑道:“走走走。”曼桢觉得如果定要推辞,被那看护小姐看着,也有点可笑,就没说什么了。
两人一同下楼,鸿才道:“这儿你还没来过吧?有两个地方你不能不看一看。我倒是很费了点事,请专家设计的。”他在前领导,在客室和餐室里兜了个圈子,又道:“我最得意的就是我这间书房。这墙上的壁画,是我塌了个便宜货,找一个美术学校的学生画的,只要了我八十块钱。这要是由那个设计专家介绍了人来画,那就非上千不可了!”那间房果然墙壁上画满了彩色油画,画着天使,圣母,爱神拿着弓箭,和平女神与和平之鸽,各色风景人物,密密布满了,从房顶到地板,没有一寸空隙。地下又铺着阿拉伯式的拼花五彩小方砖,窗户上又镶着五彩玻璃,更使人头晕眼花。鸿才道:“我有时候回来了,觉得疲倦了,就在这间房里休息休息。”曼桢差一点噗哧一笑,笑出声来。她想起姊姊说他有神经病,即使是一个好好的人,在这间房里多休息休息,也要成神经病了。
走出大门,汽车就停在门口。鸿才又道:“我这辆汽车买上当了!”随即说出一个惊人的数目。他反正三句话不离吹,但吹不吹对于曼桢都是一样的,她对于汽车的市价根本不熟悉。
一坐到汽车里面,就可以明白了,鸿才刚才为什么跑到另外一间房里去转了一转,除了整容之外,显然是还喷射了大量的香水。在这车厢里闭塞的空气里面,那香气特别浓烈,让人不能不注意到了。男人搽香水,仿佛是小白脸拆白党的事,以一个中年的市侩而周身香气袭人,实在使人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汽车夫回过头来问:“上哪儿?”鸿才便道:“二妹,我请你吃咖啡去,难得碰见的,你也是个忙人,我也是个忙人。”
曼桢笑道:“今天我还有点事,所以刚才急着要回去呢,不然我还要多坐一会的,难得来看看姊姊。”鸿才只得笑道:“你真是难得来的,以后我希望你常常来玩。”曼桢笑道:“我有空总会来的。”鸿才向汽车夫道:“先送二小姐。二小姐家里你认识?”车夫回说认识。
汽车无声地行驶着。这部汽车的速度,是鸿才引以为荣的,今天他却恨它走得太快了。他一向觉得曼桢是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物;虽然俗语说”钱是人的胆”,仗着有钱,胆子自然大起来了,但是他究竟有点怕她。他坐在车厢的一隅,无聊地吹上一两声口哨,无腔无调的。曼桢也不知说什么,只静静地发出一股冷气来。鸿才则是静静地发出香气。
汽车开到曼桢家里,曼桢向车夫说:“停在弄堂外面好了。”鸿才却说:“进去吧,我也要下来,我跟岳母谈谈,好久不看见她老人家了。”曼桢笑道:“妈今天刚巧带孩子们上公园去了。今天就奶奶一个人在家里看门,我一会儿也还要出去。”鸿才道:“噢,你还要上别处去?”曼桢道:“一个同事的约我看电影去。”鸿才道:“刚才先晓得直接送你去了。”
曼桢笑道:“不,我是要回来一次,那沈先生说好了上这儿来接我。”鸿才点点头。他一撩衣袖看了看手表,道:“嗳哟,倒已经快五点了,我还有个约会,那我不下来了,改天再来看你们。”
这一天晚上,鸿才在外面玩到快天亮才回家。喝得醉醺醺的,踉跄走进房来,皮鞋也没脱,便向床上一倒。他没开灯,曼璐却把床前的台灯一开,她一夜没睡,红着眼睛蓬着头,一翻身坐了起来,大声说道:“又上哪儿去了?不老实告诉我,我今天真跟你拼了!”这一次她来势汹汹,鸿才就是不醉也要装醉,何况他是真的喝多了。他直挺挺躺着,闭着眼睛不理她,曼璐便把一只枕头”噗”掷过去,砸在他脸上,恨道:“你装死!你装死!”鸿才把枕头掀掉了,却低声喊了声”曼璐”!曼璐倒觉得非常诧异,因为有许久许久没看见他这种柔情蜜意的表现了。她想他一定还是爱她的,今天是酒后流露了真实的情感。她的态发不由得和缓下来了。应了一声:唔?上坐下。
鸿才把她的手搁在他胸前,望着她笑道:“以后我听你的话,不出去,不过有一个条件。”曼璐突然起了疑心,道:什么条件?什么好事!哼,你不说,你不说——”她使劲推他,捶他,闹得鸿才的酒直往上涌,鸿才叫道:“嗳哟,嗳哟,人家已经要吐了!叫王妈倒杯茶来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