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从镇上走回来,走了四十里路,水总要喝一口的,金根想。他走到灶前去,火已经熄了,壶里倒还有些热水剩下,倒出来刚够一碗。他把碗端了来,一抬头看见黄黯黯的灯光下,坐着满满的一屋子人,他站在那里倒怔住了,不知道这一碗水是递给谁好。总不见得当着这些人向自己的老婆送茶。他终于红着脸走到谭老大眼前,将碗递到他手里。大家都笑了起来。谭大娘劈手把碗夺了过来,转递给月香,月香不肯接,她硬逼着她接下了。
"你瞧你们金根金周到呀,金根嫂!"她说。
大家哄堂大笑。连金有嫂,向来是愁眉苦脸,眼睛是两条笔直的细缝。她的微笑永远是苦笑,而像现在,她从心里笑出来的时候,脸上却似乎是一种讽刺性的笑容,其实她也绝没有讽刺的意思。
"他们小两口子向来要好,"谭大娘哈哈笑着说,"好得合穿一条裤子。嗳呀,可怜呵,这些年不见面——真造孽!"
"瞧这大娘,"月香抱怨着,"这些年不见,一见面就不说正经话!"
"呦!呦!嫌我讨厌了!我们走吧,走吧,老头子,别尽待在这儿讨人嫌了,也让他们两口子谈谈心。"
"谈什么心?我们老夫老妻的,孩子都这么大了!"月香拉着她不放,谭大娘偏装腔作势的,再三说:"走吧,走吧!老头子,自己也要识相点。"
大家都笑,金根也跟着笑,同时也帮着月香极力挽留,客人们终于不再挣扎了,被主人把他们捺到原来的座位里。一坐定,就又继续取笑起来。倒像是新婚之夜闹房的情景了,金根心里想。他的妻也的确有点像新娘子,坐在床沿上,花布帐子人字式分披下来,她怕把头发碰毛了,把头略微低着点。灯光照着,她的脸色近于银白色,方圆脸盘,额头略有点低蹙,红红的嘴唇,浓秀的眉毛眼睛仿佛是黑墨笔画出来的。她使他想起一个破败的小庙里供着的一个不知名的娘娘。他记得看见过这样一个塑像,粉白脂红,低着头坐在那灰黯的破成一条条的杏黄神幔里。她这样美丽,他简直不大相信她是他的妻,而且有时候他喝醉了酒或是赌输了钱,还打过她的。
月香提起今年的天气。她像是有心打岔,金根想。也许她不愿意让人家尽着取笑他们,不爱 听人家说他们要好。他突然心里一阵痛苦。
"今年还没下过雪,"月香说,"乡下怎么样?下过雪没有?"
"今年雨水好,"谭大娘说。
"节气还没有到呢。"
"就怕它交了春再下,就不好了,"月香说。"今年立春立得早。"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阵短短的沉默,大家都露出尴尬的神气。然后谭老大仿佛护短似的,"明年收成稳是好的,今年雨水足。"
"雨水太多了!"月香心里这样想着,就没有说出口来。她不懂他们为什么这样拼命护着天气,不许人家稍微有点贬,倒好像这天气是他们儿子似的。乡下人向来一开口就是诉苦叹穷,抱怨天气不好,收成坏,一方面也是怕把话说得太满了,招了鬼神的忌,同时也是出于自卫,应付压来的政府与地主对他们的无穷的剥削。无论是军警、税吏、下乡收租的师爷,反正没有一个不是打着他们主意的。所以无论是谁,问起他们的收成来,哭穷总没错。久而久之,养成了习惯,连在自己人面前也是这样,成了一种悲观的传统。
而现在他们竟是齐声赞美着今年的收成。月香听不惯,觉得非常刺耳,仿佛近于夸大而愚蠢。只听见谭大娘大声叹了口气,提高了喉咙唱念着:"嗳哟,现在乡下好喽!穷人翻身喽!老天也帮忙,收成比哪年都好。金根嫂,你可惜回来迟了一步,没赶上看见——你们金根当上了劳模咧!坐在台上,胸口戴着朵大红花。真威风呀!区上的同志亲手给他戴花。"
月香是个最实际的人。像这一类的光荣,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因为是金根,她就觉得非常兴奋,认为是最值得骄傲的事。她向金根看了看。金根很廉虚,假装没听见,仿佛这谈话现在变得枯燥乏味起来,他已经失去了兴趣。
"不是我现在才说他好,"谭大娘继续唱念着,"我一向就跟我们老头子——不信你问他——我说,'你们谭家这些人,就是金根这一个孩子有出息,不是我说!'"。
月香笑着说,"那是大娘偏心的话。"她问起分田的事。他们又告诉她,土改的时候怎样把地主的家具与日用器具都编上号码,大家抽签。谭大娘他们家抽到一只花瓶,一件绸旗袍,金根这里抽到一只大镜子。
"镜子呢?"月香四面张望着。
"陪给妹妹了。"金根说。
谭大娘说:"金根嫂,你们那镜子真好呵!真讲究——"竟和她婆婆说起话来。"嗳哟!你没看见,金根嫂——雪亮的一个大镜子,红木镶边,总有一寸来宽,上头还雕着花。镜子足有两尺高——"
"嗳!不止呵!不止呵!"谭大娘说。
"过礼那天,四只角上扎着红绿彩——真漂亮!"金有嫂叹息着。
老头子用竹筷拨着篮子里的灰,就把筷子指着月香。"抽签抽的那些东西,就数你们家这个最好。"
"嗳,人人都说你们运气顶好,"谭大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