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
他看叶景奎很相信他的话,自己不知道怎么也就安心了许多。
等到“解释”一开始,他们所有的疑虑都冰消瓦解了。战俘们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力量。在“解释帐篷”里,他们斩钉截铁拒绝回大陆。在严密警备下他们无法跑上去殴打共党解释员,只能向他们吐唾沫、醒鼻涕、蹬脚、挤破了疮泡把脓水往他们身上甩,使他们无法说完他们准备好的诱骗的辞句。战俘们站在全世界注目的场所,侮辱了他们的仇敌,初次表现了中国人民真正的意志。
在最初两天的解释里,一千个华籍反共战俘内只有二十个被说服了,不过百分之二的比例。共方面子上太下不去,第三天立刻停止解释,改以北韩战俘为对象,坚持要向他们进行解释工作,因为北韩战俘坚决地拒受解释,所以共方就利用这个作为借口,企图归罪于对方。
整整一个星期,印度奔走调停,请求中共继续向华籍战俘进行解释,但是这局面仍旧僵持下去。
华籍战俘在他们的营地里胜利地笑了,鼓噪着:“解释员呢?我们要求见解释员!要求见解释员!”
中共经过半个月的检讨、研究和布置,在十月卅一日终于又鼓起勇气,再度向华俘进行解释工作。
那天上午,印军用卡车运了许多战俘来。刘荃和叶景奎同坐在一辆卡车上,远远地还听见同伴们在印度村当当当敲打着锅子罐头,为他们助威。
卡车来到山谷里的解释场地,他们经过抄身的手续,然后被送到一个帐篷里等着,大家围着一只大肚子的煤炉,环坐在地下。北国的深秋,已经寒风猎猎了,监守的印军把帐篷钮了起来。
三十二个“解释帐篷”同时进行工作,但是他们这里的人都是属于一组的。第一个人进去了四小时,还没有来叫第二个人。
“成了疲劳审问了,”刘荃低声说。
“他们改变战略了,”叶景奎说。这次的疲劳审问竟长达五小时四十分钟。印军终于带了一个译员来传唤下一名受讯者。
“叶景奎,”译员拿着张名单高声念了出来。
叶景奎跟着他走向解释帐篷。三个印军簇拥着他,两个架着他手臂,一个揪住他的腰带。
帐篷里面,上首排列着八张桌子,他知道坐在正中的是三个中共解释员,五个中立国代表分坐两旁。后面黑压压地站着各国的译员。
“请坐,”一个共党解释员客气地说。
叶景奎面向着他们坐在一张椅子上,几个印军仍旧紧紧地拉着他,防他动武。
那年轻的印度主席叽哩咕噜说了一段,随即由他身后站着的译员翻了出来:“我们是五个中立国的代表。这几位解释员要和你谈话,提出几个问题来问你。你如果觉得是胁迫你,可以拒绝回答……”
中共的解释员一开口就郑重地说:“我们代表中国人民欢迎你回到祖国的怀抱。”
“我要回台湾去。我不要听你这些话。”叶景奎简截地说。他知道他的声调太急促。
“请你听着,”那解释员微笑着说:“我们知道你受了很大的痛苦,我们也知道你父母都在等着你,欢迎你回去——”
“我父母早死了,是共产党害死他们的。”叶景奎涨红了脸大声说。
“你听我说。”那解释员仍旧温和地微笑着。“我们知道你在这儿是受压迫的,你的行动都不是自愿的,我们准备原宥你一切反人民的罪行。你决定回家去,只要从这扇门走出去就得了。”他指了指那排桌子背后的一个门。
门上并没有任何文字的标志。那茶青帆布帐篷里光光的没有贴着任何招纸或是标语。叶景奎突然有点眩晕起来,他像所有的战俘一样,在万分紧张的情绪下往往疑心自己会听错了话,认错了门,或是被人愚弄,把话说反了,使他走错一扇门。生死路之间彷佛只隔着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