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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 赤地之恋

历史今天:1927年4月27日 中国共产党第五次全国代表大会在武汉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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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戈珊听了这话,方才放下心来,也就把这件事撩在脑后了。

  有一天她夜里从报馆回家来,看见有一个黑影缩成一团坐在那露天楼梯上。起初她以为是她的一个爱人在那里等她。三反还没有结束,大家实在是应当小心一点。她很不高兴,皱着眉问了声,“谁?”

  那人没有立刻答应,却慢慢扶着铁阑干站起身来。“戈同志,是我。”是黄绢的声音,她似乎在啜泣着。

  “啊,真想不到,这样晚了你会来找我。”

  戈珊从容地走上楼梯,拿出钥匙来开门。她向自己微笑着,心里想:“申凯夫侮辱她了?这样半夜三更跑了来向原介绍人哭诉。”

  黄绢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你等了我多久了?冻僵了吧?请坐请坐。”

  “戈同志!”黄绢大概哭得时间太长了,虽然停止了,仍旧抑制不住一阵阵轻微的抽噎。“刘荃完了,”她说。

  “什么?”

  “这时候说不定已经鎗毙了。”她脸上现出奇异的微笑。

  “你哪儿听来的这些话?”

  黄绢无精打彩地说:“今天见到了申凯夫。”

  “你今天才去找他吗?”戈珊气愤地说。

  “去过好几次了。”

  “回回他都接见?'喝,我的面子倒真不小!”戈珊突然狂笑了起来。“怎么——他怎么说?”

  “他很热心,答应去调查一下,叫我再去听回音。去过两次,今天忽然说得到了消息,已经内定了要处死刑。”

  “怎么我前两天还听见说不要紧的——奇怪不奇怪?”戈珊才点上了一支香烟,又心神不属地在桌上揿灭了它,而且揿了又揿。

  “你听见谁说的?”黄绢突然兴奋起来。“靠得住吗?”

  “靠是靠得住的,不过事情可能起了变化。”戈珊向空中凝视着,忽然把她那红嘴唇微微向上一掀,做出一种原始的残酷的神气。“大概老申去说过什么话了。他要干掉个把人还不容易。”

  “他为什么——”黄绢惊惶地问:“他顶多不帮忙,为什么反而——”

  “还不是你得罪了他。”

  “我没有,没有,”她发急地辩白着:“他也始终很客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有点家长作风,问了许多话,也问起我和刘荃认识的经过——”此外还问了许多与刘荃完全无关的话,她认为他是旁敲侧击,要明了她的思想状况。他还问起她的年纪,他说他对年轻人最感到关切。她又想她临走的时候,他把手臂圈在她肩上,送她到房门口,替她拉开门钮,那亲热而随便的态度很像一个欧化的医生对待女病人。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但是这些话她都不愿意告诉戈珊。尤其是第二次她去见他,临走的时候他和她握手刚巧电话铃响了,他用另一只手拿起电话来听,一直握着她的手不放,就像忘记了似的。她回想到他那苍白浮肿的侧面,鸦翅似地斜掠下来的黑油油的鬓发,眼角下垂的黑框眼镜。他的手是胖墩墩的,一个温暖潮湿而气闷的陷阱。她整个的人都透不过气来了。但是她竭力忍耐着,最后虽然挣脱了手走了,仍旧是妩媚地笑着走了的,在她已经算十分委曲求全了。这一类的事她遇见的次数实在多了,已经养成了自卫的能力,从来没肯像这样让步。

  “如果我得罪了他,”她突然说:“那就是上次,他说他或者可以介绍一位李同志和我见面,李同志是直接负责这一类的案件的,可以约他一块儿吃饭,让他当场问我些话,了解情况。”

  “唔。”戈珊又点上了一支烟吸着,仰着脸瞇着眼睛望着那烟雾。“你没去?”她可以猜想到申凯去请吃饭一定是在一个僻静地点的公寓里,他占有好几处这样的房子,随时可以去休息,地址向不公开的。把黄绢约了去吃饭,那位李同志当然不会出现——如果实有其人的话。

  “我跟他打听李同志办公处的地址,让我到他办公处去见他,我觉得那样比较好,”黄绢烦恼地用极低微的声音说:“他——他也许是有点不高兴,说李同志很忙,得要先问过他。”

  “这还不明白么?”戈珊纵声笑了起来。“你一直跟他不即不离的,到了要紧关头又这样弩扭,当然他认为症结是在刘荃身上,只要刘荃活着一天,总不能称心。”

  黄绢半天说不出话来。“不会的,”她终于执拗地说:“在这三反的时候,凭他是谁,总得有点顾忌——”

  “所以他不能有太露骨的表示。偏碰见你这人,会一点都不觉得——我真不相信!”

  黄绢苍白着脸坐在那里,眼睛呆呆地向前面直视着。她哭得连嘴唇都红肿起来了。戈珊看了一眼,心里想凭她这副相貌,也不见得是什么绝色,老申倒真为她着了迷,这样小题大作起来。当然申凯夫喜欢年轻的女孩子是出了名的。戈珊介绍她去见他,本来也就是这意思:“一石杀二鸟,”牺牲了这女孩子,又救了刘荃。没想到弄巧成拙,反而害了刘荃的性命。她一方面对自己生气,看见那黄绢,更觉得可气,终于把满腔怨愤都移植到她身上。

  “也许他不过是恐吓,”黄绢低声说,像是自言自语。

  “这样一件小事,他不会失信的,”戈珊冷冷地说。

  黄绢啜泣起来了。“我是真没有想到……”

  “不管你是真没想到,假没想到,反正是你害死了刘荃,”戈珊吐出了一口烟,轻松地说,心里也感到了某种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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