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你忘了?小王的上司。你不是说他要来吗?”
两人同声笑了起来。“不要真是说着曹操,曹操就到,”刘荃说。
外面的人继续揿铃。
“让他揿去,”戈珊说:“管他是谁。”
又揿了很长的两响。刘荃有点不安起来。
“别理他,”戈珊说。
铃声终于停止了。似乎人已经走了。但是房门下面忽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小三角,面积渐渐大了起来,是一折迭着的便条,从门底下塞了进来。
刘荃不由得想起昨天他自已站在门外揿铃的情形,并且昨天那时候房间里面又是什么情形,也如在目前。
他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样污秽黯淡,而且稍有点滑稽。
他突然坐起身来穿衣服。
“怎么回事?要走了?”戈珊诧异地笑着。
刘荃没有回答。
她随即生起气来。“你这脑袋完全封建,送封信来都要吃醋——吃的哪一门子的醋?发了昏了!你凭什么资格管我?好,你走,你走,以后可再也别来了!以后咱们谁也不认识谁!”
刘荃默默地坐在床沿上俯身系鞋带。
戈珊的一枝香烟一直不离手,她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香烟使劲揿在他胳膊上。他想甩开她,但是她下死劲揪住了他不放。被烧灼的皮肤丝丝作声。他夺回了手臂,一句话也没说,走了出去。
8.
这一向报纸上加紧宣传“肃清披着宗教外衣的帝国主义份子”。有一个摩纳哥人名叫黎培里,忽然成为新闻人物。戈珊奉命搜集材料,证明他的反人民罪行。
黎培里这名字一向不见经传,戈珊在数据室里查了半天,像大海捞针一样,最后总算找到一则新闻,原来他曾经被任为外交使节,有一张旧报纸上刊出一张模糊的照片,是他谒见国民政府的首脑呈递国书的时候拍摄的,并且刊载着国书的全文,无非是照例的一套官样文章,希望两国的邦交有增无已,对于中国国民政府的领袖蒋介石表示钦仰,并且深信中国在他的领导下必定日益向光明灿烂的前途迈进。
戈珊连读了两遍,心里想如果根据这篇文字就证实黎培里是勾结国民政府的特务,那么所有的外来使节都呈递过这样善颂善祷的国书,连苏联的大使都不是例外。但是实在找不到别的数据,也只好拿了去搪塞一下。
领导上对于黎培里的案件十分重视,所以她立刻把那张报纸送到社长室去请他审核一下。她在房门上敲了敲,听见社长蔺益群的声音说:“进来。”她一推门进去,原来有客在那里,坐在蔺益群的写字台左侧,两人吸着烟闲谈着。戈珊认得那是新华社社长申凯夫。
“嗳,戈同志——好吧?”申凯夫向她点头微笑。他生得高而胖,苍白的脸上戴着新型的熊猫式黑边眼镜。头顶已经半秃了;也许是由于一种补偿的心理,鬓发却留得长长的,稍有点女性化。穿着一套纤尘不染的雪青夏季西装。
“我们在这儿谈京戏,”蔺益群笑着向戈珊说。
“赵筱芳不错,”申凯夫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声,彷佛是他刚才已经说过了的话。
“就是表情太足了。”蔺益群吃吃地笑了起来。“你看了她的‘玉堂春’没有,唱到‘那一日梳妆来照镜,’就真比划着,一只手握着镜子,一只手握着篦子,大梳特梳。唱到‘奴’就指着自己鼻子,一个字都不肯轻轻放过。”
申凯夫安静地微笑着,微微点了点头。“其实这倒也是她的好处。”
从他那温和而坚定的口吻里,蔺益群感觉到他是在引用马列主义。同时蔺益群又忽然想起前次恍惚听见说,赵筱芳最近行踪很神秘,还有人看见她从一辆遮着蓝布窗帘的汽车里走下来。难道是申凯夫看中了她?还是另一个比申凯夫地位更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