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你知道北京为什么改变了政策?”那徐子桐是“天文地理无所不晓”的,立刻把肩膀一耸,头往前一伸,凑上来轻声说:“都是上次苏联作家爱伦堡到中国来,参观大游行,看见游行的人统统穿着解放装,就问旁边的译员:‘这些人都是干部吗?’译员说:‘不,是老百姓。’爱伦堡说:‘老百姓应当穿老百姓的衣裳,太整齐划一了反而不好,像操兵似的,不像是自动自发地参加游行。’所以北京这次游行,喝!男的穿西装,女的穿旗袍,高跟鞋,旗袍而且越花花绿绿的越好,听说那两天上理发店电烫,简直挤不上去。”
“唉,早晓得——”马浩然一面咕噜着,一面数出一迭钞票来递给那裁缝。
“嗳,老马,跟你商量,”陆志豪嘻皮笑脸把手臂圈在他肩上。“这两天有一笔急用,你通融个十万八万的,月底发薪一定奉还。”
马浩然忙摇着头把皮夹子揣了起来,笑着在口袋上拍了拍。“这点钱借给了你,家里开不出伙食了!”
“何至于?发了薪才几天?”
“哪,你不信,算给你听:按月的抗美援朝捐献——这也是你老兄指名向我挑战;民主挑战,我也只好民主应战,每月认捐一百个单位,一直到把美帝赶出了朝鲜为止。”
“对不起对不起,”志豪笑着说:“这回还是要请你帮帮忙,帮帮忙——”
“哪,一共剩下一百五十个单位,领了薪水走出这间屋子,人民银行就在过道里摆着小摊子,等着接受存款——算准了我们是哪一天发薪水。”
“现在真是无孔不入,”徐子桐也岔了进来。摇着头叹息着说:“人民银行在电影院门口也摆着摊子,专门吸收存款。这还不够,你看见没有,那种卖糖人儿卖吊袜带的玻璃柜二把手小车,也让人民银行租了去当作活动柜台——推着满街跑。”
志豪半天插不上嘴去,只得搭讪着走开了。徐子桐悄悄地把肘弯推了推马浩然。“老马,你也是的——‘财不露白’,明晓得他这两天逢人就借钱,见了他逃跑还来不及,你倒大把的钞票拿出来馋他!”
马浩然皱着眉说:“我就不懂,他有什么大漏洞,拖了这么一屁股的债!”
“还不是为了女人!”
“为个把女人,又何至于闹得这样焦头烂额。现在上海滩上,什么都不便宜,就是女人便宜。”
“妳不知道,他这位对象,提起此马来头大——”徐子桐急忙住了口,回过头去四面张望了一下。
“什么大来头?最出名的交际花,现在也迁就得很。”
“嗳,你不知道,他这位未婚妻是个党员,以前在苏北搞过工作的,生着很厉害的肺病。现在在解放日报当编辑。自从认识了小陆,就搬了他家去住着,把二楼辟作病室,医药费也完全由他担任。”
马浩然有点将信将疑。“他们组织上不是管照顾么?怎么堂堂解放日报的编辑,生了病都不给医?”
“舶来品的针药该多贵呀。靠组织上给治,顶多来个什么‘睡眠治疗法’、‘运动治疗法’,指望不药自愈。”
马浩然闭着嘴吁了口气。“想必总是非常砾亮了,”他终于说。
“那当然了。不过听说脾气挺大。动不动抬出马恩列斯来把小陆训一通。”
“小陆这人也真傻。太不值得了。”
“我说他就像那些信佛的人‘请经’一样,把半部马列主义请到家里去供着。”
马浩然不住地摇头。“太不上算了!”
徐子桐却点头摇脑地微笑着。“据我所知,也并不完全是不上算。”
马浩然倒是一听就明白了,也向他作会心的微笑。
志豪看他们俩鬼鬼祟祟挤眉弄眼的神气,也猜着一定是议论他。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实在有点坐不住,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今天索性迟到早退,滥污拆到底,大不了受检讨。早一点回去,在戈珊上报馆以前还赶得及见她一面,说两句话。天天总是他回去的时候她已经出去了。
他站了起来,去拿他的上衣。这两天天气乍暖,大家在室内都穿着衬衫,把上衣挂在墙上的一只衣钩上。重重迭迭一件件蓝灰色的列宁服,完全一式一样,无法辨认。他把手在一只衣袋外面捏了捏,听见一包香烟的纸壳微微发出响声,掏出来一看着,并不是他抽的那种牌子。连摸了几只口袋,才找到一条蓝白格子大手帕,是他自己的,当然那件上装也是他的了。偶尔一回头,却看见一屋子人都向他望着。他不由得涨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