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他向张励说:“你先走一步,我去解个手再来。”
张励在这土沟里走着,决看不见他的。
他往回跑。跑到平原上,转到一棵树后面,向大路上张望了一会。没有人在侦察他。
二妞彷佛吃了一惊,远远地看见一个穿制服的人向她飞跑过来。她本能地把破烂的短衫拉扯着掩在胸前,半站起身来,像要逃跑似的。
“二妞!是我!”刘荃第一次叫着她的名字。“你怎么样?还好么?我一直惦记看。”
二妞又蹲到地下去掘红薯,漠然地。
他在她跟前站住了,望看她用手指在泥地里挖掘着。
“我现在马上就要走了,不回来了。”他默然了一会之后,这样说着。
二妞依旧没有说什么,却抬起一只手来,把手指插在她那灰扑扑的涩成一片的头发里,艰难地爬梳着。然后彷佛又省悟过来,一手的泥土,全抹到头发上去了,于是又垂下了手。
“我很不放心你,”刘荃说。
她似乎又忘了,又用手指去梳理头发,低着头,十只手指都插在乱头发里,缓缓地爬梳着。
“二妞,你……”他想说“你恨我吗?”但是又觉得问得太无聊。她当然恨他的。一方面他又直觉地感到她并不十分恨他。“你跟你母亲说一声,”他接着说下去:“说我走了,我没能帮助你们,心里非常难受。”
太阳出来了,黄黄地照在树梢上。
树枝上结着一颗颗小小的枣子,两头尖,青色中微泛黄红。从前她笑他不认识枣树,要不是看见这树上结着枣子,他也还是不认识。
他惘然地站在树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妞,”他又说:“你年纪还轻得很。年纪这样轻的人,不要灰心。”
二妞微微摇了摇头。那样子也可能是说不灰心。但是她随即流下两行眼泪来,抬起两只泥污的手,用手背在脸上不住地揩擦着。
刘荃站在那里,半天没有作声。“我走了,”他终于说:“你自己保重。”
二妞忽然抬起头来,向他微微点了点头,笑了一笑。她那洁白的牙齿打落了两只,前面露出黑洞洞的一个缺口,那笑容使人看着不由得觉得震动,有一种惨厉之感。
刘荃转过身去走了。他走得很快,但是那枣树叶子成阵地沙沙落下地了,嗤溜嗤溜顺地溜着,总是跑在他前头。
5.
车厢里的广播机播送着解放歌曲与苏联音乐,从早到晚无休无歇,震耳欲聋。火车轰隆轰隆向前面疾驰,但是永远冲不出那音乐的氛围,随它跑得多么快,那闹轰轰的音乐永远黏附在它身上,拉不完扯不断,摔不开。
天黑了,车上亮了电灯。广播机播出一个尖锐的女音:“现在——开始——供应——晚餐——现在——开始——供应——晚餐——”
乘客开始骚动起来,听从那尖锐的声音的调度,按照车辆的号码,分批轮流到餐车去吃饭。
吃饭时间过了,窗外一片漆黑。广播机里奏的是一个苏联红军的军歌,金鼓齐鸣,喊声震天。听众彷佛被关闭在黑暗窒息的留声机匣子里面,卷在那疯狂的旋律里,毫无闪避腾挪的余地。
幸而中国人一向对于喧嚣的声音不大敏感。大家依旧打盹的盹,看报的看报,在那昏黄的灯光下。广播机里的女人突然又锐叫起来:“伟大的——黄河——铁桥——就要——到了!——伟大的——黄河——铁桥——就要——到了!——大家——提高——警惕——保卫——黄河——铁桥!——大家——把窗子——关起来!——大家——保卫——列车!——保卫——黄河——铁桥!”
车厢里一片砰砰的响声。大家纷纷站起来关车窗。
张励与刘荃本来倚在椅背上打盹,也都惊醒了。刘荃坐在近窗的一面,睡眼惺忪站起来关窗。但是那扇窗户嵌牢在里面,涩滞得厉害,再也推不上去。张励也站起来,帮着他扳,也没有用。
“乘务员!乘务员同志!”张励叫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