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那只吊桶还在空中滴溜溜乱转。女人的身体也跟着微微动荡,却像是完全漠不关心的样子,变得超然起来。一颗头倒挂下来,微风拨动着她那潮湿垢腻的发丝。
“妈的,太便宜了她!来,把她解下来,抬出去!”只有李向前一个人还很镇静。
积极分子与佃户们七手八脚拥上来解绳子。刘荃注意到黄绢的脸色非常苍白,用失神的眼睛四面望着,仅是在找他,他很快地走上去,从后面握住她的一只肘弯。
“来,我们快出去,去看他们怎么对付韩廷榜。也不能饶了他!”
她木然地跟着他走了出去,过了两重院落,出了小学校。刘荃也并没有想好到哪里去,只是想逃走,逃到无人的地方去,稍微镇定一下之后再回来。他们穿过了大路,走到野地里。外面的阳光这样的明亮,使他们觉得很诧异。那阳光虽然温暖,一阵秋风吹上身来,却又寒浸浸的。太阳快下去了,乌雀都忙碌起来,到处听见它们唧唧喳喳叫着。那苍黄的田野一直伸展到天尽头,看着自然使人心里一宽。
黄绢突然扯了扯他的手臂。“你看那是干什么,”她轻声说。
那田野里有一辆骡车纵横奔驰着,来往地绕圈子,彷佛没有一定的目的。在他们这样不懂农务的人看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工作,只觉得很奇异,看它常拣田地里锯断的树桩上驰过。远远地也有些人站在田径上观看,并且吶喊着,也不知喊些什么。
那车子后面拖着一个东西,刘荃起初以为犁耙,原来是一个灰黑色的长长包裹。他这一连串的发现,非常迅速地一个接着一个。车子后面是拖着一个人。听说有一种叫做“辗地滚子”的刑罚,原来就是这样。这人一定就是韩廷榜了。
刘荃与黄绢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骡车横冲直撞,就像是一辆机件坏了的汽车,彷佛随时都可以疯狂地冲到他们身上来。
黄绢突然转过身去,拉着他就走。她的手指一根根都是硬叉叉的,又硬又冷。
本来大概不会注意到,现在他们看见地上有一棵树桩,那砍断了的粗糙的平面上钩着一些灰黑色的破布条。显然是韩廷榜衣服上扯下来的。那布条上又黏着些灰白色的东西,不成片又不成缕,大概是皮肤。
又有一棵树桩上挂着一搭子柔软黏腻的红鲜鲜的东西,像是扯烂的肠子。
他们很快地走着,走到那土圩子那里,顺着那土墙转了个弯,又走了一截路。然后他们停了下来,把背脊贴在墙上。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就像整个的人里面都掏空了似的。
那斜阳正是迎面照过来,惨红的阳光照在那黄土墙上,说不出来的一种惨淡。
他们靠在墙上一动也不动。然后刘荃忽然发觉他们还握看手。他把她的手拖了过来,但是她彷佛觉都不觉得,半晌,才别过头来望着他。
刘荃突然拥抱着她。她把脸埋在他胸前,他便用力把她的脸揿没在他身上。他紧紧地抱着她不要留一点空隙,要把四周那可怕的世界完全排挤出去,关在外面。
“黄绢,”他轻声说。
然后他又说:“我永远不会忘记妳的。”
她不动,也不作声。然后她突然抬起头来向他望了望,随即别过脸去。
“你这样说,好像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她说。
“好,那么忘记你,好不好,”他笑着说:“马上一转背就忘了。”
她的脸虽然别了过去,他可以看见她的面颊圆圆地突了出来,知道她是在笑。
他吻她。那恐怖的世界终于像退潮似的,轰然澎湃着退了下去,把他们孤孤单单留在虚空中。
“你什么时候走?”黄绢说:“是不是明天就要走了?”
他没有回答,只抱得她更紧一点。
她的面颊贴在他胸前的口袋上,可以听见口袋里有些纸张发出细微的清脆的响声。“这是什么?”
“你的信。——真不顾寄掉它,寄了就没了。”
“那你就带到上海去再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