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李向前也笑了。“随他怎样死脑筋的人,也该醒过来了——亲眼看见前两天的斗争大会开的那么轰轰烈烈,又枪毙了那些地主,他们也知道现在世道是真变了,是他们的天下了!”
张励只得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就又别过脸去,向旁边的几个工作队员说:“你们看,群众这子下真站起来了!群众真站起来的时候我们可别又害怕,别缩在后头,做了群众的尾巴。”
“对!”李向前连忙说:“这么着吧,我去把同志们都找来,我们大家去看,给他们打气。”
工作队员们都在小学校里会齐了。张励在阶下迎着他们,像训话似的讲了一遍,使大家在参观施刑之前先有了思想上的准备。
“我们不是片面的人道主义者。毛主席说得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谦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每一个农村都必须造成一个短时期的恐怖现象,非如此决不能镇压农村反革命派的活动,决不能打倒绅权。’我们要记着毛主席的话:‘矫枉必须过正,不过正不足以矫枉。’”
经他这样一讲解,大家走进小学校的时候都觉得有点栗栗的,又有一种稚气的好奇心,加上兴奋紧张与神秘感。他们从课室旁边走过,里面小学生正在上课,教员照着书本子念一句,满堂的学生跟着念一句,坐在板凳上摇摆着身体,念得有腔有调。在那下午的阳光中,那瞌睡的书听得人昏昏欲睡。工作队员们向学校的后进走去,听去那书声渐渐远了,不由得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彷佛离开他们熟悉的世界渐渐远了。
他们一个个都放出沉着的脸色,庄严而能不阴郁,走到后进的院子里。一上台阶,就看见檐下系着一根粗麻绳。那绳子在空中挂下来,被风吹着,微微摇晃着,使人看了,先有三分心悸。檐下站着几个佃农,看他们那个样子,都有点惶惶然。那一种气氛,就像是这里刚才有人自缢身亡,尸首刚解了下来。
大家站在檐下等着。李向前、孙全贵也都来了。随即有一群人从后面的柴房把一个中年妇人架了出来。是韩廷榜的妻子,怀着孕已经快足月了,穿着一身污旧的灰色条纹布夹袄裤,剪短了的头发披散了一脸。
“你这封建剥削大地主,死到临头还不知道害怕!”人丛里有人叱喝着:“从前对你太客气了,你偏自讨苦吃,反动到底!今天再不坦白,要了你的狗命!”
女人虽然垂着头,虽然黄瘦,但是她挺着那六七个月的大肚子,总像是有一股骄矜不屈,肠肥脑满的神气。
“捆起来!给她‘吊半边猪’!”
几个积极分子指挥着韩家的佃户们,把她拖翻在地上,就用檐下那根绳子把她的右臂右腿绑扎在一起,把绳子往上一扯,身体就忽悠悠的离开了地面,高高吊在空中。再把那悬空挂下来的左臂和左腿绑在一起。再在那条腿上栓上两只沉重的木桶。
那女人一声声地发出微弱的呻吟,有时候彷佛也在喃喃地哀告求饶,只是因为前面的牙齿都被打落了,发音不清楚,声音又低,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话。檐下有一道阳光斜斜地射进来,照亮了她的上半身。一只苍蝇在阳光中飞过,通身成为金色,苍蝇绕了个圈子,歇在她鼻子上,那鼻子只是一胞脓血。
旁边预备了一大桶水,两个佃户抬起水桶来,一点点地往她身上栓着的两只桶里加水。
“嗳哟!嗳哟!”她的呻吟声渐渐高了。痛苦使她脸上渐渐有了生气。那只苍蝇也飞开了,在阳光中通身金色。
“快坦白!还有钱呢?首饰呢?收在什么地方?”一个积极分子大声问。
“嗳哟!嗳哟!”只是一声声地呻吟着,变换着各种音调,翻来覆去掉换着,似乎想在各种不同的声调里寻找片刻的安慰,能够减轻一丝一毫的痛苦也好。
“快说!说了马上放你下来!只要妳肯坦白,马上放你回家去!钱收在哪儿?还有金子呢?金戒指呢?”
“没有哇!”她喘息着,“嗳哟真的没有!嗳哟我的妈呀,疼死我了!受不了了!”她的一颗头往下歪垂着,脸上的肌肉被地心吸力往下扯拉着,眉梢眼角都吊了起来,倒显得年轻了许多。眼睛也变得非常明亮。脸上像是在笑。不知道为什么,恐怖与痛苦的表情过了一个程度,就有点笑容。
工作队员们站在旁边,极力避免挤在一堆,免得像是害怕似的。心里也不一定是害怕。看着那大肚子的孕妇被吊在那里,吊成那样奇异的形成,一个人变成像一只肥粽子似的,彷佛人类最后的一点尊严都被剥夺净尽了,无论什么人看了,都不免感觉到一种本能的羞惭。
“怎么样?到底肯不肯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