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小学校里那天晚上灯烛辉煌,因为捕人的事彻夜地在进行。逮来的人都送到后院两间空房里锁着。张励也还没有睡,几个重要的干部也都在那里。刘荃随即从他们那里听见说,唐占魁不过臂部中了一枪,摔下来的时候伤得也不重,已经扣押起来了。
第二天早晨,刘荃换上他的另一套制服,发现胸前的钮子少了一颗,大约是昨天晚上晾在铁丝上的时候,拚命扯它,扯掉了一颗钮子。他不由得苦笑了,他觉得他在昨天那一幕惨剧里演的是一个可笑的角色。
唐占魁的女人提着个篮子来送饭,闹着要进去见唐占魁一面,她不放心他的伤口。民兵没让她进去,她就坐在地下呜呜地哭了起来。刘荃隔着两间屋子听见她一头哭一头诉苦:“一早就来了人,什么都给贴上封条,柜上贴一张,缸上贴一张,三间屋子封上了两间——尽自在旁边叩头,求他们少贴两张,还给磨盘上也贴上一张,油盐罐子都给封上了!”
开斗争大会那天,她在开会之前又在会场里恸哭着,见了干部就叩头。“几十年的老街坊哪,您行行好,宽大宽大他吧!”
“出去出去!——跑了这儿来胡闹!”孙全贵这样说了一声,匆匆走了过去。
有一个土改工作队员倒是耐心地劝告她:“你要站稳立场呀!你到现在还不肯觉悟,不肯把你们俩的命运分开,那是死路一条,连你也要受到人民的裁判!”
她看见那年轻人脾气好,更是钉住了他不放松,哭着说个不完。“做做好事吧同志,我们也是受苦的人哪!可怜他苦了一辈子才落下这几亩地,哪怕地都拿了去,好歹留下他一条命,往后做牛做马报答各位爷们!”
“去去去!你再闹,也捆你一绳子!”李向前走过来说。
她并不走开,依旧站在台前,四面张望着,寻找她哀求的对象。她那红肿的眼睛里含着两泡眼泪像两个玻璃泡泡,鼻孔也是亮汪汪的,嘴里不住地抽抽噎噎吸着气。会场里人声嘈杂,一阵阵地像波浪似地涌上来,她心里恍惚得厉害,只有那抵在她背脊上的粗糙的台板是真实的。
这次的大会是在韩家祠堂前面的空场中举行,场地上搭着一个戏台,逢年过节总在这里唱戏。戏台上面罩着小小的屋顶,盖着黑瓦,四角卷起了飞檐。台前两只古旧的朱红漆柱子,一只柱子上贴着一条标语,像对联似的:“全国农民团结起来,”“彻底打垮封建势力。”檐前张挂着一条白布横额,戏台后面又挂着几幅旧蓝布帷幔,还是往日村子里唱戏的时候用的。台前的几棵槐树,叶子稀稀朗朗,落掉了一半,太阳黄黄的直照到戏台上来。那秋天的阳光,也不知道怎么,总有一种萧瑟的意味,才过正午就已经像斜阳了。
小学生打着红绿纸旗子,排着队唱着歌,唱得震耳欲聋,由教员领导着走进会场,站到台前靠东的一个角落。民兵也排队进场,个个都拿着枪,一色穿奢白布小褂,拦腰系着一根皮带,胸前十字交叉扣着子弹带与手榴弹带。台前站了一排,台后又站了一排,四下里把守定了。农会组织孙全贵在人丛中挤来挤去,拿着个厚纸糊的大喇叭作为扩声筒,嗡声嗡气地叫喊着。
“妇女都站到西边去!青年队站到这边来,挨着小学生站着!大家站好了不要乱动!孩子该溺尿的先带出去溺了尿,待会儿不许出去!喂,你们墙跟前的都站过来些,远了听不见!”
干部与土改工作队员大都分布在群众中间,以便鼓舞与监督。张励却和一小部分队员闲闲地站在会场后面,彷佛他们不过是旁观者。张励的一只护身的手枪,今天也拿了出来佩带着,为人民大众助威,防备会场上万一有坏分子捣乱。他的外貌很悠闲,心情却十分沉重,也像一切舞台导演在新剧上演前的紧张心理。
摇铃开会之后,先由农会主席报告了开会的宗旨,然后就有一些苦主一个个从人丛里走上台去,轮流提出控诉。台上说着,台下就有干部与积极分子领着头喊口号,轰雷似地一唱一和。张励不断地轻声嘟哝着自言自语:“发言人还是布置得太少,太少。跳出跳进总是这几个人。”
看了一会,他又别过头去和李向前耳语:“你去跟妇会主任说一声,叫她再加一把劲。怎么看不见那些女人出拳头?”
李向前一会又走过来说:“我让他们挑了两担水来,大家都润润喉咙。群众喉咙都喊哑了。
“喝水还是慢一慢。”
“怕松下气来?”
张励微微点了点头。“而且大家跑来跑去,都离开了部位,没有人督促他们,怕他们不跟着吼,不出拳头。”
台上有片刻的“空场”。群众都纷纷回头过来向场外张望着。
“对象来了!对象来了!”有人轻声说。
又进来了一队民兵,押着一群斗争对象,都是两只手反绑在背后,低着头一个跟着一个,走了进来。全场顿时寂静无声,只听见台前台后排列着的民兵齐齐地伸出一只手来,豁喇一声响,把枪栓扳上了。如临大敌,空气更加紧张起来。
在死寂中突然听见孙全贵大叫一声:“打倒封建剥削大地主!”他在人丛中高高伸起一只手臂。
“打倒封建剥削大地主!”群众也密密地擎起无数手臂。
刘荃站的地方靠近妇女那边,可以听见妇会主任在那里顿着脚发急,指着名字一个个催促着:“上劲些呀,夏三婶!大声着点!拳头捏得紧点!招呀招的,冲谁招手呀?”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孙全贵叫喊着。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暴雷似地响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