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姚妈将虞老先生引进来,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为为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身体好?"夏太太不免有点阴阳怪气的,淡淡地说了声:"你坐呀。"姚妈掇过一张椅子来与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来见你,不是为别的,因为我知道为我女儿的缘故,让您跟你们夏先生闹了些误会。我们做父亲的不能看女儿这样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满腔悲愤,道:"可不是吗?现在一天到晚嚷着要离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吗!这话哪能说啊!我女儿也决没有那么糊涂。夏太太,我今天来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您大贤大德,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您是明白人,气量大,你们夏先生要是娶个妾,您要是身子有点儿不舒服,不正好有个人伺候您——哪儿能说什么离婚的话?真是您让我的小女进来,她还能争什么名分么?"夏太太呆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儿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儿,这点道理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说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泪来,道:"哎!只要他不跟我离婚,我什么都肯!"虞老先生道:"这个,夏太太,我们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您真是宽宏大量。我这就去跟她说。不过夏太太,我有一桩很着急的事要想请您帮我一个忙,请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个债,已经人家催还,天天逼着我,我一时实在拿不出,请您可不可以通融一点。我那女儿的事总包在我身上好了?
姚妈在一边站着,便向夏太太使了一个眼色。夏太太兀自关心地问道:"嗳呀,你是欠了多少钱呢?"姚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插嘴道:"我说呀,太太,您让老太爷先去跟虞小姐说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说好了再让老太爷来拿罢。"夏太太道:"嗳,对了,我现在暂时也没有现钱——"姚妈道:"嗳,您先去说,说了明天来——"夏太太道:"我还能够凑几个总凑点儿给你。"虞老先生无奈,只得点头道:"好,好,我现在就去说,我明天来拿,连利钱要八十万块钱。" 姚妈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门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说道:"我待会儿晚上回去跟她说罢,你别让她知道我上这儿来的,你让我轻轻的,自个儿走罢。"他蹑手蹑脚下楼去。
姚妈回房便道:"太太,您别这么实心眼儿。这老头子相信不得!还不是他们父女俩串通了来骗您的钱的!"夏太太叹道:"*銧!我这两天都气糊涂了。——可不是吗?"姚妈咬牙切齿地道:"心眼儿真黑!巴结上了老爷,还想骗您的这点东西?夏太太道:"不过,姚妈——可怜我只听见说可以不离婚,我就昏了!你想她肯当小吗:"姚妈道:"太太,你这么好的人,她还能不肯吗?"夏太太道:"真是她肯,我也就随她去了!"姚妈道:"我说您还不如自个儿跟她说!她要是当了姨奶奶,她总得伏咱们这儿的规矩。"夏太太道:"也好。你这就叫她上来,我跟她说。"
小蛮这一天正在上课,忽然说:"先生先生,赶明儿叫娘也跟先生念书好不好?"家茵强笑道:"你又说傻话!"小蛮却是很正经,几乎噙着眼泪,说道:"真的,先生,好不好?省得她又跑到乡下去了!先生,随便怎么你想想法子,这回再也别让她再走了!"这话家茵觉得十分刺心,望着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这时候姚妈进来,带着轻薄的微笑,说:"虞小姐,我们太太请您上去。"家茵愣了一愣,勉强镇定着,应了一声"噢,"便立起身来,向小蛮道:"你别闹,自己看看书。"
她随着姚妈上楼。卧房里暗沉沉的,窗帘还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仿佛在那里眼睁睁打量着她。也没有人让坐。家茵装得很从容地问道:"夏太太,听说您不舒服,现在好点儿罢?"夏太太酸酸地道:"嗳呀,我这病还会好?你坐下,我跟你说——姚妈,你待会儿再来。"姚妈出去了,夏太太便道:"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这些时候了,可怜我老在乡下待着,也没有碍你们什么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我们夏先生,这趟回来了他简直多嫌我!我现在别的不说了,总算我有病——你就是要进来,只要你劝他别跟我离婚,虽然我是太太,只要这个名分,别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管好了!这总不能再说我不对了!"家茵道:"嗳呀,夏太太,你说的什么话?"夏太太道:"你也别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儿,已经破了身了,再去嫁给谁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经自己来求你了,还不有面子吗?"家茵气得到这时候方才说出话来,道:"什么破了身?你怎么这么出口伤人?"说着。声音一高,人也随着站了起来。夏太太道:"我还赖你么?是你自个儿老子说的!你不信去问姚妈!"家茵道:"你知不知道这种没有根据的话,你这么乱说是犯法的?我不要再听下去了!"
夏太太眼见得她就要走了,立刻软了下来,叫道:"嗳,你别走别走!就算我说错了,就算我现在求求你,看看我要死的人,你可怜可怜我罢!我这肺病已经到了第三期了!"家茵不禁回过头来惶惑地望着她,轻轻地自言自语着:"啊?肺病?"夏太太继续说下去道:"——等我死了,你还不是可以扶正么?"家茵听了这话又有气,顿了一顿方道:"什么叫就算你说错了?这话是可以说错的吗?"夏太太道:"咳,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可怜我,心也乱啦!请你原谅我说错了话罢!我也知道我是配不上他的——你要跟他结婚就结婚得了,不过我求求你等几年,等我死了——"说着,早已呜呜咽咽大放悲声。家茵道:"我们本来的计划并没有什么昧良心的。你要是叫我们糊里糊涂地等着,不是更要引起许多人的废话来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