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我向来是,不管有什么应酬,我一定要照我的课程表上,到时候睡觉的。八点钟起来,一早上就是归折东西,家里七七八八,我还要临帖,请了先生学画竹子,有时候一个心简直静不下来。下午更是人来得不断,亲戚人家这些少奶奶,一来就打牌,还算是陪着我的。我向来是不顾情面的,她们托我介绍事,或是对明志商量什么,我就老实说:明志他是办大事的,我尊重他的立场。总替他回掉了。可是她们还是来,在我那儿说话吃顿饭都是好的!这就滴滴嗒嗒,把些秘密告诉我,又是哪个外头有了人,不养家了,要我出面讲话;又是哪个的孩子要我帮助学费——你不晓得,帮了他的学费还有怄气的事在后头呢,你想都想不到的,才叫气人呢!等会我仔细讲给你听,我倒愿意听听你的意见——所以我气起来说:从此我不管这些闲事了!明志的朋友们总是对他说:‘你太太真是个人才。可惜了儿的,应当做出点事业来。’说我‘应当做出点事业来’。”仰彝笑道:“我真佩服你,兴致真好!”
湘亭大奶奶道:“本来一个人做人是应当这样的。”沈太太道:
“都像我们姑太太这样就好了。”
正说着,潆珠掩了进来,和湘亭夫妇招呼过了,问:“奶奶不在么?”仰彝道:“在你们楼上开箱子呢。”姑奶奶见了潆珠,忽然注意起来,扭过身去,觑着眼睛从头看到脚,带着微笑。潆珠着慌起来,连忙去了。姑奶奶问了仰彝一声:“她还没磕过头?”湘亭大奶奶和湘亭商量说:“我们可要走了?”
仰彝道:“就要开饭了,吃了饭走。”姑奶奶也道:“再坐会儿。
再坐会儿。”湘亭笑道:“真要走了,晚上路上不方便。”仰彝便立起身来道:“我上去看看,老太太怎么还不下来。”
三层楼的箱子间里,电灯没装灯泡,全少奶奶掌着蜡烛,一手扶着箱子盖,紫微翻了些皮了出来,那商人看了道:“灰鼠不时新了,卖不出价。老太太要有灰背的拿出来,那倒可以卖几个钱了!”又道:“银鼠人家不大要。”霆谷在旁边伸手捏了捏,插上来便道:“这件有点发黄了,皮板子又脆。”看到一件貂皮袍子,商人又嫌“旧了,没有枪毛”。霆谷便附和道:“而且大毛貂现在也不时髦。”两人道:“就是呀。还有这件貂不能够反穿——开缝的,只能穿在里头,能反穿就值钱了。”他只肯出一万五,紫微嫌太少,他道:“这价钱出得不错了,拿家去还要刷油,还要好好收拾一下呢。不赚老太太多少钱!”霆谷道:“那是!他们拿去还要隔些日子才能够卖掉呢!现在这个钱,嗨嗨,搁些日子是推板不起的。”紫微赌气把貂皮收过了,拿出一件猞猁女袄。商人道:“这件皮子倒是好,可惜尺寸太小,卖不上价。”霆谷道:“那他这话倒也是不错!这样小的衣裳你叫他拿去卖给谁?”商人把它颠来倒去细看道:“皮子真是很好的,就是什么都不够做,配又不好配。”霆谷便埋怨起来:“从前时新小的,拼命要做得小,全给裁缝赚去了!我记得这件的皮统子本来是很大的!”
紫微恨道:“你这不是岂有此理!我卖我的东西,要你说上这许多!人家压我的价钱,你还要帮腔!”霆谷道:“咦?咦?
没看见你这么小气——也值得这么急扯白咧的!也不怕人见笑!真是的,我什么东西没见过!有好的也不会留到现在了!”
紫微越发生气,全少奶奶也不便说什么,还是那商人两面说好话,再三劝住了,讲定了价钱成交。霆谷送了那商人下去,还一路说着:“就图你这个爽气!本来我们这儿也不是那些生意人家,只认得钱的。——真是,谁卖过东西!我不过是见得多了,有一句说一句……”商人连声答应道:“老太爷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