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堂书衣文录(节选)
七十年代初,余身虽“解放”,意识仍被禁锢。不能为文章,亦无意为之也。曾于很长时间,利用所得废纸,包装发还旧书,消磨时日,排遣积郁。然后,题书名、作者、卷数于书衣之上。偶有感触,虑其不伤大雅者,亦附记之。此盖文字积习,初无深意存焉。
今值思想解放之期,文路广开,大江之外,不弃涓细。遂略加整理,以书为目,汇集发表,借作谈助。蝉鸣寒树,虫吟秋草,足音为空谷之响,蚯蚓作泥土之歌。当日身处非时,凋残未已,一息尚存,而内心有不得不抒发者乎?路之闻者,当哀其遭际,原其用心,不以其短促零乱,散漫无章而废之,则幸其甚矣。
1979年5月2日灯下记
费慎祥印本,版权页有鲁迅印章。一九七三年十月一日,雨中无事,为家人出纳图书,见此本破碎,且有将干之糊,无用之纸,因为装修焉。
中国小说史略此书系我在保定上中学时,于天华市场(也叫马号)小书铺购买,为我购书之始。时负笈求学,节衣缩食,以增知识。对书籍爱护备至,不忍其有一点污损。此书历数十年之动荡,仍在手下,今余老矣,特珍视之。凡书物与人生等,聚散无常,或屡收屡散。得之艰不免失之易;得之易更无怪失之易也。此是童年旧物,可助回忆,且为寒斋群书之最长者。
时1973年12月21日晚。室内十度,传外零下十四度云。
此书系三十年代初,我在北平流浪时,购于荒摊。现居然存于手下,其资历,仅次于小说史,亦难得之遇矣。附存作者写作经验,系当年家中闲住时,从《大公报》剪下粘贴于废册上者。
1973年12月21日晚题
余性憨直,不习伪诈,此次书劫,凡书目及工具书,皆为执事者攫取,偶有幸存,则为我因爱惜用纸包过者。因此得悟,处事为人,将如兵家所云,不厌伪装乎。
此书厚重,并未包装,安然无恙,殆为彼类所不喜。当人文全集出,书信选编寥寥,令人失望,记得天祥有此本,即跑去买来,视为珍秘。今日得团聚,乃为裹新装。
1974年1月2日晚间无事记
一九七四年四月十日,于灯下重修,时年六十有二矣。节遇清明,今晨黎明起,种葫芦豆角于窗下,院中多顽儿,不能望其收成也。前日王林倩人送玻璃翠一小盆,放置廊中向阳处,甚新鲜。
下午至滨江道做丝棉裤袄各一件,工料费共七十余元,可谓奢矣。冬衣夏做,一月取货。
又记:时杨花已落,种豆未出,院中儿童追逐投掷,时有外处流氓,手摇大弹弓,漫步庭院,顾盼自雄,喧嚣奇异,宇宙大乱。闭户修书,以忘虎狼之屯于阶前也。
又记:甫从京中探望老友,并乘兴游览八达岭及十三陵归来。
又一九七二年十一月记:书之为物,古人喻为云烟,而概其危厄为:水火兵虫。然纸帛之寿,实视人之生命为无极矣,幸而得存,可至千载,亦非必藏之金匮石室也。佳书必得永传,虽经水火,亦能不胫而走,劣书必定短命,以其虽多印而无人爱惜之也。此六十种曲,系开明印本,购自旧书店,经此风雨多残破,今日为之整修,亦证明人之积习难改,有似余者。
昨夜梦回,忽念此书残破,今晨上班,从同事乞得书皮纸,归而装修焉。
1974年4月24日记
能安身心,其唯书乎!
晚又记
昨日从办公室乞得厚纸,今日为此册包装,见书面题记,此集购于一九五一年冬季,为我进城首置图籍之一。二十五年,三津浮沉,几如一梦。经此大乱离,仍在案头,且从容为之修饰,亦可谓幸矣。
四十年来,惜书如命,然亦随得随失,散而复聚。今老矣,书物之循环往复,将有止境乎?殊难逆料也。有一段时间,余追求线装,此书尘封久。今读书只求方便,不管它什么版本了。
1974年4月25日下午记
书籍发还时,余居佟楼小室,以书籍无处安放,且念其为大累,遂择无关紧要者,分赠尚有来往之青年,映山文会克明等,均有所得。此书为人携至外地。克明谋回市内,为其办理者寻借此书,及索还,而克明事已不谐。今再装修,仍为寒斋所有,亦不想再赠他人矣。
1974年4月26日
有友人言,青年人之不知爱书,是因为住处狭小,余颇以为非此。书籍虽非尽神圣,然阅后总应放置于高洁之处,不能因无台柜,即随意扔在床下,使之与鞋袜为伍也。总因不知读书之难。
青年无爱护书籍习惯,书经彼等借阅归来,即如遭大劫,破损污胀,不可形容。青年无购书习惯,更少以自己劳力所获,购置书籍者。其所阅书,多公家发给,以为日用品,阅后即随便抛掷。即使借自他人,亦认为无足轻重也。
1974年4月
此皆小说也,而未失去,图章之力乎?此所谓自我失之,自我得之矣。
所感甚多,因作书箴:
淡泊晚年,无竞无争。抱残守阙,以安以宁。唯对于书,不能忘情。我之于书,爱护备至:污者净之,折者平之,阅前沐手,阅后安置。温公惜书,不过如斯。
勿作书蠹,勿为书痴。勿拘泥之,勿尽信之。天道多变,有阴有晴。登山涉水,遇雨遇风。物有聚散,时损时增。不以为累,是高水平。
此书近借与同乡之任部队后勤军官者。彼近年以职务方便,颇读中外小说,并略有藏书。对此书似无兴味,送还时,书面油渍颇多,盖彼习惯于开饭时阅读,而彼等之伙食,据他说办的甚好云。
同乡童年参军,系农民,从行伍提拔,阅历甚多。余近又借与小木板笑林广记一部,则甚喜,亦不归还矣。
1974年4月修补后记
此破书购自鬼市,早想扔掉,而竟随书物往返。琳琅者损失,无用者存留。不得已于此假日,为之整装,顺事物自然法则也。
昨晚为家人朗诵白居易书信三通,中有云:又或杜门隐几,块然自居,木形灰心,动逾旬月。当此之际,又不知居在何地,身是何人。
昨日康之公子来,言其父被召开会,出门上公共汽车,上下人拥挤,被推下车,跌断腿骨,甚可念也。本院有文姓,前曾被推下楼梯,大腿骨折。今当访其治疗经验,以告康君。
1974年5月1日上午记
今日不适未上班,整理英法文《中国文学》,及己著残书。
感伤身世,不能自己。后又包装此书,益觉无聊。
曾未正式读过文学史,对郑氏文章,不喜其语言文字。近读白氏集,找出此书查看,并包装之。
1974年5月8日,记于灯下,思前想后,心胸堵塞,甚不舒也。
某君需索宋词,即刻检出,恐其有失,软纸皮外,另加硬纸皮焉。
1974年6月4日上午记
一九七四年七月二日下午,淮舟持此书来。展读之下,如于隔世,再见故人。此情此景,甚难言矣。著作飘散,如失手足,余曾请淮舟代觅一册,彼竟以自存者回赠,书页题字,宛如晨星。余于所为小说,向不甚重视珍惜。然念进入晚境,亦拟稍作收拾,借慰暮年。所有底本,今全不知去向,出版社再版,亦苦无依据,文字之劫,可谓浩矣。尚不如古旧书籍,能如春燕返回桂梁也。
当时批判者持去,并不检阅内容,只于大会发言时,宣而书名,即告有罪。且重字数,字数多者罪愈重。以其字多则钱多,钱多则为资产阶级。以此激起群众之“义愤”,作为“阶级斗争”之手段。尚何言哉。随后即不知抛掷于何所。今落实政策,亦无明确规定,盖将石沉大海矣。
呜呼!人琴两亡,今之习见,余斤斤于斯,亦迂愚之甚者矣。收之箱底,愿人我均遗忘之。
4日上午记
余进城后,少买外国小说,如此大著,尚备数种,此书且曾认真看完,然以年老,不复记其详节。书物归来,先为魏小姐借去,近家人又看,因借机洁修焉。
余幼年,从文学见人生,青年从人生见文学。今老矣,文学人生,两相茫然,无动于衷,其可哀也。
此系残存之籍,修整如此,亦不易矣。
1974年7月4日灯下记
此为杂书中之杂书,然久久不忍弃之,以其行稀字大,有可爱之处。余性犹豫,虽片纸秃毫,亦有留恋。值大事,恐受不能决断之害。
1974年7月12日晚,为此书修破脊,后又发现一张包货纸,遂装饰之。
此书购自天祥市场,摊贩配全者也。多年来竟未抛失。白话译本,余于青岛见之,彼时养病,未暇及此。此次阅读数篇,人生怪事,何必天方?年老不愿读小说,非必认小说为谎言也。人陷于情欲,即如痴如盲,孽海翻腾,尚以为风流韵事也。
此书数次借与同院少年,然彼等实不能读。但弄污后,我必再为修理,不以为苦,反以为乐耳。
1974年7月13日
此污书,当购于南市摊贩,早应处理,竟在书架。弃之不忍,为之洁修,亦念旧交之谊耳。
1974年7月13日
此系进城后,所购第一批书中之一。日前发见书店发货单,为一九五四年九月,托杨玉玺所购。因知初到津五年间,并未想到大置书籍。大批买书,当在一九五九年养病归来以后。
并未读完,只读第一册耳。此书字号太小,恐以后更不能读。
院中青少年,并不读书,无事可做,打闹喧嚣,终日不息。退处室内,亦不能看书做事。日日听这种声音,看这些形状,此即所谓天津风貌也。
1974年8月27日下午记
今日下午偶检出此书。其他关于鲁迅的回忆书籍,都已不知下落。值病中无事,粘废纸为之包装。并想到先生一世,惟热惟光,光明照人,作烛自焚。而因缘日妇、投靠敌人之无聊作家,竟得高龄,自署遐寿。毋乃恬不知耻,敢欺天道之不公乎!
1974年11月23日
今日星期,下午无事而不能静坐阅书,适此书在手下,为觅得此种纸包装。越缦堂日记,久负盛誉,余曾于北京文学研究所借来翻阅,以其部头大,影印字体不清,未积极购求之后。以廉价购得日记补十余册,藉见一斑。后又从南方书店函购此部,虽系抄录,然以铅印,颇便阅览。鲁迅先生对此日记有微言。然观其文字,叙述简洁,描写清丽,所记事端,均寓情感。较之翁文恭、王湘绮之日记,读来颇饶兴味,可谓日记体中之洋洋者矣。
此公在清末,号为大名士,读书精细,文字生动,好自夸张,颇喜记述他人对他的称赞。这种称赞,多是有求于他,他却即当真收受,满心高兴,看来很是天真。其实,在当时,所谓名士,喜怒笑骂,都是有为而发,并能得到价钱,且能得到官做。细读清朝公私文书,此点甚明,所谓一时代有一时代的风习也。
1974年11月24日
肇公自故宫寄赠。自去岁函托他代购此本,彼即念念不忘,而出版一再拖延。此次寄来,包扎妥贴,老成典型,实可感念。
此为近年新购书之第一本,不能忘情于此道,亦苦事亦累事也。
1974年11月30日
即用肇公纸包装之
一九七四年冬季,又头晕休息。此数日并感冒不适,不愿外出,整理残书。商务此种版本,颇便老年人阅读。除此数种外,余尚有齐东野语一部。
11月某日
有一青年,束鹿人,好写作,前年来舍,细阅书橱名目,见此书有复本,遂索石印本去,余亦欣然赠之。
1974年12月15日
此书购置较早,此后即大量收集旧版书。津门小集有篇引证此书文字,曾被人大感失望。此公大有识力,有预见,目前恐已绝望于余矣。呜呼!
1974年12月17日下午散步归来记
辞源及中国人名大辞典既失,幸此书及汉语辞典尚在。然此书字甚细小,余已不能用,必要时,或借助于放大镜乎?此次,辞书及书目,失者甚伙。盖执事诸君,多原来书贩,知何书于彼业务有关,何书易出手卖钱也。书有包皮或有图章,则能幸存,此余前之所不及料知也。原皮已破,今日觅纸易之。
1974年12月28日晚
余在安新县同口镇上学任教时,每月薪给二十元,节衣缩食,购置书籍。同口为镇,有邮政代办所,余每月从上海函购新出版物,其最贵重者,莫如此书。此书出版,国内进步知识分子,莫不向往。以当时而论,其内容固不待言,译者大名,已具极大引力;而编者之用心,尤为青年所感激;至于印刷,空前绝后,国内尚无第二本。余得到手,如捧珍物,秘而藏之,虽好友亦吝于借观也。
一九三七年暑假,携之归里。值抗日烽火起,余投身八路军。家人将书籍藏于草屋夹壁,后为汉奸引敌拆出,书籍散落庭院。其装帧精致者均不见,此书金字绒面,更难幸脱,从此不知落于何人之手。余不相信身为汉奸者,能领略此书之内容,恐遭裂毁矣。其余书籍,有家人用以烧饭者,有换取熟肉、挂面者,土改时遂全部散失。余奔走四方,亦无暇顾念及此。
一九四九年冬季进天津,同事杨君管接收,一日同湘洲造彼,见书架上插此书两册。我等从解放区来,对此书皆知爱慕而苦于不可得。湘洲笑顾我曰:还不拿走一本!我遂抽出一本较旧者,杨君笑置之。即为此册。
后,余书增多,亦不甚注意。且革命不断,批判及于译者,此书已久为人所忘,青年人或已不知此曾赫赫之书名。世事之变化无常,于书亦然乎?
昨晚检出修治。偶见文中有“过时的人物”字样,深有所感。
青年时唯恐不及时努力,谓之曰“要赶上时代”,谓之曰“要推动时代的车轮”。车在前进,有执鞭者,有服役者,有乘客,有坠车伤毙者,有中途下车者,有终达目的地者。遭遇不同,然时代仍奋进不已。
回忆在同口教书时,小镇危楼,夜晚,校内寂无一人。萤萤灯光之下:一板床,床下一柳条箱。余据一破桌,摊书苦读,每至深夜,精神奋发,若有可为。至此已三十九年矣。
今日用皮纸粘连此书前后破裂处,并糊补封套如衲衣,亦不觉夜深。当初购置此书之人,尚在人间乎?
1974年12月29日记
梦中屡迷还乡路,愈知晚途念桑梓。
增评补图石头记下册余好买零散书籍于小摊,非定是吝惜小费,自幼养成习惯耳。常为小贩欺谩,价钱反较买新而成套者为昂。即如此石头记,原在墙子河边地摊上买得上册一本,后在劝业场楼上见下册,以为可以配全。小贩知是配书,当场涂改定价,竟多付一元与他。归后方知,前所买者为万有文库合订本,与此册页码并不衔接,仍是残书。今上册已送人,值此书籍困难之时,为之装点,并记经过如上。
版本通义昨日大雪,今晨小散来约午饭。余持杖行,马路结冰,行人车辆皆兢兢,而儿童在中间纷乱滑行,或遇小学生持铲破冰,交通益阻塞。余谨步慢行,一小时始至梁家。所陪客皆一九三八年所识,抚今思昔,不胜感慨。归来时,天晴冰化,一路泥水,然往返无失,又证年轻时走步锻炼之有素矣。下午检此书翻阅。
1975年1月24日晚记
商务印书馆对传播中外文化,甚有功绩。所印书讲求质量,不惜小费。此丛书系普通版本,然与其他书店所印相较,则其字清,其行稀,纸张格式,优点显然。盖当时主持者有通人,非专计谋利者比。中华书局当时虽极力抗衡,然以其所出版书对比,缺点自露。其他小书店,更无论矣。三十年代小书店,传播革命文化有功。
书局各有特点:开明颇惜纸张,字总小一号。北新印书除鲁迅作品外,流传甚少,但纸张格式大方。神州国光社形左实右,所存只有古董,水沫毛边好纸,印象颇深。真美善书店,只记得曾氏父子名字。生活书店印品浩瀚,有益当时,然今日在我案头,无一册。所藏仍以商务印本为多也。古籍读本,商务最佳,其影印古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更无论矣。
1975年1月25日上午装后随记
进城后,对此丛书,未多注意,然所得亦有数十种,颇便阅读保存,颇悔当时未搜罗全套。作为读本,今日再觅,则难如登天矣。
又记
此即清代之学术。学者竭毕生之力而为之。今日读之,昏然欲睡。余购此类书,不下数种,将长期废置矣。
1975年1月25日下午记
余购置旧籍,最初按照鲁迅日记中之书账,按图索骥,颇为谨慎。后遂泛滥,漫无系统。鲁记中有此书名,然无补图字样,不知究系此本否。今已忘记此书来处,定价颇昂,似钦定原本,内府所出,纸墨甚佳。至于补图,余以外行,不能领略其妙处。看列表诸馆臣名,已系清之末年。国事日非,空存形式,敷文偃武,均成点缀耳。
1975年1月27日下午装讫记
书之遇,亦如人之遇。书在我室,适我无事。珍惜如掌上明珠,然此一时之遇也。一出我室,命运便难以设想。即在同一人手下,心情有变,亦会捆而售之收破烂者。然即此亦一时之遇也。
1975年1月28日上午装讫记
两本小书,纸张年久颇脆,又经多次捆拆,四周破裂。余东补西补,几成百衲。而将两种合装为一册。后之得览是集者,定以余之动作,为不可理解之怪癖。
1975年1月28日上午晴窗下记
上册 余得此类小书数种。商务于抗日期间,印于长沙者。纸张颇劣。不知此等书籍,何补于抗战?时余方在敌后,刻写蜡纸,油印小报刊,以动员群众。当时文献,少有存者。
今颇惜旧书,时为修补装订。噫!余老矣。
1975年1月28日上午记
下册 前数日忽想购书。昨晚淮舟送来,颇残破,并谈及今日需书之多,购书之难。余环顾残籍,愈感难能可贵,珍惜之念倍增。
余藏书之出也,最初加封条,后移书于后室,有人打包。
后来穿白大褂者数人,用卡车运走。据说转移数处,颇费精神。一管事者为歌舞美人,近曾叫冉君传话,要我请客,为代我保护三希堂帖有功也。如能宴此嘉宾,斯亦奇遇,可列入初刻也。
1975年1月31日
被抄文物,书籍字画,磁器文具,各有所司。书籍损失多,字画无失而污染,器皿保存甚好,毫无损伤。每件腹下,贴有小签,详列物件名色。此亦视执事者之人品,至于顺手牵羊,趁火打劫者,可不论矣。
此人情小说也。余昧于社会人情,吃苦甚多,晚年读此,不知有所补益否?
1975年1月31日下午
余中午既装小说考证竟,苦未得皮纸为此书裹装。适市委宣传部春节慰问病号,携水果一包,余亟倾水果,裁纸袋装之。呜呼,包书成癖,此魔证也。又惜小费,竟拾小贩之遗,甚可笑也。
1975年2月5日晚记
此科学大著作也。认真从事,坚持不懈,惨淡经营,并有识见才力。虽荆棘荒芜之境,亦可开辟为通途大道。余近装聊斋集,已有此感,而于李氏之医学,感尤深焉。
此废纸原已捆线装书,余以旧报易下包此册,所谓拆东墙补西壁也。此事何益于人生,而经营不已,颇自怪也。
余修书以排遣烦恼,而根源不除,烦恼将长期纠缠于我身。
1975年2月6日晚记
一九七五年三月五日晚装。传言七日将地震,家人为余相度避身之地:一床下,一书桌下。床下必平躺,桌下必抱膝。一生经历,只此一着,尚未品尝也。
一九七五年三月八日。昨晚传言地震,家人大为预防,镜框油瓶布满地下,余脱衣而睡,既晓无事,继理此业。
一九五九年春,余从青岛转太湖疗养,遇组织善卷洞之游,过宜兴遇雨,同游者多选购小品陶器。余至书店,购得此书。辗转多年,今仍伴我。为之包装,聊抒旧侣之谊。
1975年3月14日
一九七五年三月十七日灯下。有晚离不如早离之想。
这是和平环境,这是各色人等,自然就有排挤竞争。人事纷纭,毁誉交至。红帽与黑帽齐飞,赞歌与咒骂迭唱。严霜所加,百花凋零;网罗所向,群鸟声噤。避祸尚恐不及,谁肯自投陷阱?遂至文坛荒芜,成了真正无声的中国。他们把持的文艺,已经不是为工农兵服务,是为少数野心家的政治赌博服务。戏剧只有样板,诗歌专会吹牛,绘图人体变形,歌曲胡叫乱喊。书店无书,售货员袖手睡去。青年无书,大好年光虚度。出版的东西,没人愿看。家家架上无自购之书,唯有机关发放之本。转日破烂回收,重新返回纸厂。如此轮回,空劳人力。
1975年3月又记
不知何由购此书,当时盖以为古籍也。之琏去新疆,屡欲送之亦未果。今经变动,仍在手头,且颇整洁,念系故旧,仍为装新。
1975年3月30日
夏氏此书,余于保定求学时,即于紫河套地摊购得二卷本。抗日战争中,已与其他书籍亡失。此册购于天津解放初,盖犹念念不忘也。今幸存,乃为之装束。
1975年4月3日晚无事灯下书
此余六十岁以后所装书籍也。每日从办公室索信件封皮,携归剪裁粘连,视纸之大小,抽书装裹之。书橱之内,五颜六色,如租书之肆,气象暗淡,反不如原来漂亮,而余乐此尚未疲也。
1975年4月7日
一九七五年四月七日灯下。其来也不意,其去也不解,如花如露,如影如幻。晚年脆弱,非幸遇也。
一九七五年四月八日上午。粘连破纸,窗外春光,映射桌案,追怀近事,心实惑之。
书目书,既为执事者所据有,此本不引彼目所注意,而得存留。装而新之,聊胜于一本无有也。
1975年4月9日下午秀露书屋装讫记
此四万五千字小书,余既以写至末章,得大病。后十年,又以此书,几至丧生。则此书于余,不祥之甚矣。然近年又以此书不存,颇思得之。春节时,见到林呐同志,嘱其于出版社书库中,代为寻觅。昨日,林以此本交人带来,附函喻之以久别之游子云:“当他突然返回家乡时,虽属满面灰尘,周身疮痍,也不会遭遇嫌弃的吧?”盖所找到之书,因弃掷过久,脏而且破,几与垃圾同朽矣。
呜呼,书耳,虽属上层建筑,实无知之物。遭际于彼,并无喜怒。但能反射影响于作者,而作者非谓无知无情。世代多士,恋恋于斯,亦可哀矣。
1975年4月12日耕堂识
一九七五年四月十四日,余晨起扫除昨日李家冲刷下之煤灰,不断弯腰,直立时忽觉晕眩,脚下绵软。上班后,小路劝到医务室。心脏主动脉第二音亢进,为血管硬化之征。吴大夫给药。
忆明日为亡妻忌日,泉壤永隔,已五年矣。余衰病如此,不堪回首之思矣。
近日涉猎南明野史,并抄目录,以知重复,因及此书。
余中学同学张砚方,雄县人,买书后即包装之。今余效之,此人不知在何处。
1975年4月18日
昨夜梦见有人登报,关心我和我之工作,感动痛哭,乃醒,眼泪立干。
1975年4月27日晚记
李秀成临死前,明明乞怜于敌,此不只见于本文,且见于敌人之记载。而编者百般为其辩解,甚矣,非史学家实事求是之态度也。
1975年4月28日
一九七五年四月。晚年多病,当谨言慎行,以免懊悔。余感情用事,易冲动,不明后果,当切戒之。
卷庵书跋一九七五年五月十二日。时同院青年在廊下合唱小曲。此辈时光如此度过,颇甚得也。
此鲁迅先生译文之原刊本。我青年时期,对先生著作,热烈追求,然此书一直未读。不认真用功,此又一证。此本得之天祥市场,似李君家物。大概转多手而致污损,非经多人热心阅读也。前借给同院一青年,以无兴趣而归还。先生当时,如此热爱这本书,必有道理。今日为之装新,并思于衰老之年,阅读一遍,以期再现童心,并进入童话世界。
1975年5月14日下午记
今日上班,路遇小金,脸色苍白。盖所居之室及工作之处,均终日不见阳光,反不如在庭院劳动时之健康。此人因文字语言,青春“犯过”。
1975年5月15日
欧阳公可谓善为文者矣。观某晚年,尚在修改文稿,为身后百世读者着想,深为感动。为文者,当如是乎!然如此严正认真者甚少,故世上流传之佳作亦甚少。今日印刷进步,每日文字满街,当日无读者,况百世乎。
1975年5月17日上午雨后半晴
此书购自书店。营业员不代顾客取书,只是监视顾客偷书。并以便利顾客为名,遂使书店变为阅览室。所到图书,无不狼藉,虽贵重典籍亦然,毫不珍惜。顾客招呼代取书,反不耐烦,甚至出语不逊,与菜市肉店无异。然购书者甚少,书店多设于闹市,行人顺便游览者多。如有小人书年画之类,则顽童打闹,地下滚爬,顾客步行艰难,无法检书,只好退出。
此书店风景之大略也。然此系十多年前情景。今日当大不同,闻书店门前,可罗雀矣。
1975年5月17日雨后。此书在该书店小学课本柜中,余检出购之。
余幼年未认真习字,及至壮年,文字为活,虽有时以字体不佳为惭,偶尔练习,不能持久。购进字帖多种,即兴临摹,终无进步,然阅览稍多,乃知余字之最大缺点为不端正。
近日书写,力求形体端正,不及他务。老年能写端正字,虽儿童之应有,但积习难改,仍当随时观览字帖,藉牢记字之结构状态也。
1975年5月20日
此本亦得自天祥,后新印世说新语,作为附录,余并购之。然纸墨印刷,远逊于此。罗氏印书,定价昂贵,然对于翻印古籍,颇为内行,所印书籍,精益求精,真所谓一分钱一分货者也。流传千百年,纸墨将不败损。此虽系残卷,除读书外,尚可临字,花钱不多,一举二得。
1975年5月20日晚
此两角钱小书,裹于群籍之内,遭逢非常,在外播迁,数易仓库,拆捆数次,地掷车触,独能完整,并免污损。此何故欲?一以其体微而薄,得不触硬利;二以其偏僻,不为流俗所注目。故能全其体,保其洁也。其价虽廉,然能随时展玩,主人颇从受益,乐在其中,实友朋之故交,艺苑之小品也。
1975年5月23日下午
余业此既厌且疲矣,然无他事可做。小本书既利用旧封套包装近毕,今日乃及此书。昨晚乱梦,晨五时半起,沿多伦道向海河方向行,过嫩江路再一横路,折而右行,至鞍山道口。门牌鲜明,门户未启,仰视楼上,窗帘花丽,主人未醒,往返徘徊。至家,共历一小时。
1975年5月27日
一九七五年五月二十九日灯下。人之相逢,如萍与水。水流萍滞,遂失其侣。水不念萍,萍徒生悲。一动一静,苦乐不同。
一人在室,高烛并肩,庭院无声,挂钟声朗,伏案修书,任其遐想。
1975年5月29日灯下善暗装
余阅各书前之出版说明,多文字繁赘,不能简明,读之为苦,不知为何等人所拟稿也。
昨夜忽拟自订年谱,然又怯于回忆往事。不能展望未来,不能抒写现实,不能追思过去。如此,则真不能执笔为文矣。
1975年5月31日
昨日清理旧存原稿,凡有排样者,一律弃之。过去存这些烂纸,并委托淮舟保存,不知是何想法也。甚可笑。此封套,系淮舟保存稿件所用。
人恒喜他人吹捧,然如每日每时,有人轮流吹捧之,吹捧之词调,越来越高,就会使自己失去良知,会做出可笑甚至危险的事来。败时,吹捧者一笑散去,如小孩吹气球然。炮仗之燃放,亦同此理。
1975年6月7日
久不弄此。中间事烦、病扰、休假、无纸,此业遂停。今日同人来谈,余问有封套否?中午遂有人携大捆来,闲人乃大忙。
1975年7月9日幻华室装
一九七五年七月三十日下午,大雨成灾,庭院如潭,家人困处,我自包书。(第二册)
大雨屋漏,庭院积水,一片汪洋。(第四册)
积水未撤,屋漏,滴水未止。(第六册)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为人盗去,此书独存,为之包装,慨然。
1975年8月18日,大风一阵,暴雨数点,稍凉爽。
一九七五年八月二十六日下午。今日面部浮肿,并觉不适。午睡起,抽屉内有余纸,遂为此册包装。此书系林间同志介绍所购,以其版本特殊,时常独处,人亦对其不感兴趣,故得存留至今,且颇完整也。
昨日从办公室抱回茄子五枚,小黄瓜二条,用八张报纸裹之,尚恐街头出丑。两手托护之,至家累极。
初读此作在《译文》,甘之如蜜,珍之如璧。旧书已沦劫灰,此情亦如逝水。进城后购得此本,普氏著作,仅存一种。
1975年8月29日
重装于一九七五年九月八日晚,再为此册题字,不禁泫然。
我的字写得多难看!可是当时千里一定叫我写,我也竟写了。千里重友情,虽知我的字不好,还是要我写。
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三日晚,灯下题字摘要:
此系远的诗集,他在抗日期间,还写些歌词。书面题字是我写的。今天整理残书,去其污染,粘其破裂,装以薄纸,题记数语。
余于友朋,情分甚薄。无金兰之契结,无酒食之征逐,无肝胆之言语,无密昵之过从。因之无深交,多不详其家世、学历、年龄。
他是二十年代书生模样,文质彬彬,风度很好,对我关心。数十年来,相与之间,无言语之龃龉,无道义之遗憾。
他写的诗,明白畅晓,我所喜爱。
人之一生,欢乐痛苦,随身逝而消息全亡。虽父母妻子,亦只能讲述其断片。此后,或有说者,或无听者;或念者少而忘者多。或知者不言,或言者不知。其见证较久远者,其为遗书。能引起我对远的全部回忆的,就是他这本诗集了。故珍重记述如上,以备身体较好,能有较详细的关于他的记述。
鲁迅致增田涉书简黄秋耘寄赠。鲁迅书简补遗一书,余未购得,金镜生前,曾托其代觅一册,秋耘或忆及此而寄赠,不可定也。金镜已作古,音容渺茫,不得再见矣,掷笔黯然。
1975年9月11日
一九七五年九月十三日。此书羽时曾借用,后郑重归还,今不得见其人矣。
今日所闻:周沱昨日逝世,才女而薄命者也。行政科为半间房在佟楼新闻里打人,致一青年名三马者当场服毒而死。
1975年9月22日
水不能入口,并不能浇花。幸院中有一水井,取水澄清而饮之。
向阳院号召修路,张出差。近日院中大兴土木,徭役恐从此繁重。洋灰走私户,较用于公益者为多。
此书原拟处理,近日无事,取出洁整以消遣。心情烦躁,人谓与饮污水有关。密云给水,黄河引水,不知何日到津?昨晚金池送来深井水五十斤,于是盆罐皆满。天津九河下游,今海河竟露底矣。
好事之徒,终日汲汲于损公济私之事,庭院甚乱,遇假日当退避后室。然周围无一处安静,嘈杂如下处。此晚景之最难堪者。
1975年9月28日
进城后,狃于旧习,别无所好,有暇即奔跑于南市、北大关等处。逛书摊于冷巷,时有所得。环境幽静,往返走路,于身体亦有益。唯于天祥市场购书,则甚不卫生。市场为藏污纳垢之处,所设书籍,破损尘封,索价无边。购回需曝之日中,刷之擦之,粘之连之,污手染肺,甚有害也。一次余整理旧书,有细物吸入气管,不适数日,当以为戒矣。而乐此不疲,忽忽已老,亦可伤也。
此书购于天祥,主人抛置于货柜之最下层,无人过问,已有年矣。余闻此书名,而不得善本,遂购归焉。原藏书人似银行职员,观其钞补遗漏,亦好书者。
1975年9月30日
此书得之于北大关冷巷中。一中年人,貌甚不扬,陈书于地,背墙而坐,潦倒殊甚。人无他技以求生活,几近于乞者矣。余之庸碌,本与彼等,今幸能优游闾巷,阅书地摊,则遭逢一时之不同耳。今天津无此冷清之地,亦无此冷清之人矣。
今日国庆,庭院如市,街上人如潮涌,家人外出,余仍整旧籍,念冷巷书友,不知其下场如何。
1975年
天津解放之初,旧物充斥,有所谓早市者,尤为可观。间有书籍,然外行人亦难以廉价得善本。此本散置地下,无人过问,余以一角钱得之,小贩已喜过望。多年来并未遗失。今晨家人索观明版书,乃取出示之。并为之易去黑色书线,修补数处,使之继续存于天壤之间。
1975年国庆节后一日
此书似从苏州邮购所得,购书而及此偏僻之作,可谓滥无涯际矣。喜其印刷雅秀,故曾郑重修补而存之。前经大变,流离数载,归还斗室,堆压抛掷,幸未离失。今日展卷,虫蚀鼠齕之迹仍在,线连纸补之痕犹新。而当年伴我者,云亡已数载。余幸存于九死,徘徊于晚途,一灯之下,对此残编,只觉身游大雾四塞之野,魂飞惊涛骇浪之中。
1975年10月6日之夜
此本刻印纸地均甚佳,原藏者亦甚爱惜,近年流离,骨签内刺,幸未大伤。后有张海鹏跋,似据学津讨原重刻。
1975年10月10日
此余进城初期所购,大字本也。余好洁,凡有污染,均经挖补,实不必也。
1975年10月10日
薄薄小书,衣此厚装。尚忆堆放于佟楼地下,同伴上称论价于收购站之时乎?前此流离失所,抛掷仓库,可更不言。
今后命运,亦不可卜也。
1975年10月12日
此无聊小书,内有一九六六年题语。九年已过,我尚如斯。
1975年10月18日灯下
一九五六年春,余至杭州旅行,路经上海,适遇古籍书店开张,购书数种,此书在内。归而大病,未得细看,又历非常,他书多失去,而此得存,盖以其貌甚不扬也。此系有正书局所印小字本,然亦罕见,今大字本已影印新出,非力所能致,对此乃倍加珍视而装修焉。
1975年10月21日灯下。
余幼年初见金玉缘于屠户刘四家,此人后以吸毒落魄死。
即庙会出售之石印小字本也,纸色亦如此乌暗,字体则如眉批大小,颇伤目力。稍长赴外地求学,所见红楼版本多矣,然过去所购,亦只为大达书局之一拆八扣本。中年以后,以文学为职业,文章讲授,均曾涉及此书,残存尚有数种,然内容已多忘记,此学荒疏甚矣。
装讫记
重装于一九七五年十月二十七日。原有包装,随书历劫,已甚残破。此次利用厚纸重装,不忍除去,故甚臃肿。
竹书纪年(四部丛刊缩印本)
此等书籍,从上海函购,其价颇廉,字细小,亦非老年所易阅读,久久弃置荒僻之区,近以架上书皆换此等装束,遂亦并预此荣。
1975年11月3日灯下
此书堆于书肆案下,盖货底也。清光宣间,石印为新法,旧籍为之解放。石印佳者,目前列为珍本。此书固无足论,然印刷清楚,可略见当时石印技法。余所购石印笔记小说,全数送人,扫叶山房所出,书写多有名手,颇可恋惜。亦有贪利书坊,将原书缩印模糊,不便阅读者,在佟楼时一并处理矣。
存华堂记于1975年11月8日灯下
余近年用废纸装书,报社同人广为搜罗,过去投于纸篓者,今皆塞我抽屉,每日上班,颇有所获。远近友朋,率知此好。前数日冉淮舟从文化局资料室收得破碎纸一捆送来,选裁用之,可供一月之消闲矣。
9日晨又记
有一年不外出散步,今日午睡起,食柿子一枚,觉腿脚有力,仍到胜利路一带,车辆增多,污秽如故,择路而行,小心瓦砾。此种散步,不如闭户。
1975年11月10日
此等书,颇便消遣,学问不深,趣味甚浓,玩物者之记录,非考据家之著作也。余好聚书,遂亦好此类书,较之一般书目,可多知古书源流,然于今世,则为几将枯竭之支流,无人向此问津矣。
1975年11月12日灯下
会文堂专印廉价书,其书能深入小县城以至庙会,余幼时即识此堂名号。现存仅此一种,于纸墨印刷,并不讲求也。
此书有人谓为屈大钧作,不得详也。此书内有数卷卷首题南越笔记,则所据不知为何本矣。
1975年11月13日
大风寒甚,心躁如焚,不能外出,取此书再整装之。
1975年11月13日
此类书定价如此之昂,盖卖与外国人或公家资料室之品也。余以稿费,亦得收藏,实偶然也。人不由己,正所谓得小便宜吃大亏也。
同时又记,风仍不已。
从热爱现实到热爱文物,即旅行于阴阳界上,即行将入墓之征,而并一小石之志,不可得也。
再记
余既以大批石印笔记送人,时亦惋惜,以其代表一时期印刷史,书写亦多能手,可备观赏。赠与他人,他人以为泛泛,不知爱惜,尚不如弃之收购站,或再遇书癖也。此数种石印书。因夹于其他书捆中,随至旧居,得以暂存,并得披新装焉。
1975年11月13日下午
是书亦申报馆排印本,原读者不知为何种人,圈点不论,每本每页,详核字数,标记号码,系排字工人或刻书者书欤?
书之装饰,书写字体,并老学究之不若,近于经商小贩所为。
余得于市场,架上无他善本,污损若此,装而存之。
1975年11月14日灯下
此近于村学究之著作,然所记亦有可取。余从外地购书,有时只看目录,不知内容,胡乱购之。另有一种浅薄者已处理,此本刻印精良,并念人一生从事文字,晚年颇愿有一本书流传,此种心情,可理解也。人生何处不相逢,对作品亦然,故装而存之。
1975年11月21日
此大人物之著作也,装腔作势,为圣人天子立言。此人名声,如此煊赫,以其所居官大也,余殊不见其诗与文之佳处。同为“文达”,其文笔不及纪晓岚远矣。
1975年11月21日下午
昨日清晨,将所养小鸟一只,开笼释放。彼将奋志飞去,不失方向,觅得山林同类乎;或将遭遇强暴,冻死中途乎,余不得而知矣。总之,彼已结束此一次罗网之惨祸,笼牢之悲苦矣。笼居,日有饮食,且免猫噬鹰攫等危,然彼固不愿也。
同群之思,山林之想,无时不萦于怀。每闻同声,则啾唧触笼以求之,状至可悯。今一旦自由,虽死不反顾。余知其必能归至旧巢,迎日光而鸣也。
张去农场,用五角钱买得一只大山雀。捕鸟者谎之曰:此名为“美鸟”,乃捕来“出口”者。张请其选一善鸣者。而此鸟殊不能鸣,其声“吱吱”如鼠叫,性且不驯,抛费食粮,余故放之。
1975年11月23日
此书购于冷巷,与余浮沉二十余年。此以前尚不知是何等经历也。
1975年11月22日下午大风寒甚
自淮舟送残纸一卷来,包线装书将及百本,纸不用尽,则心不能安,觅书裁纸,不督自励,此习惯势力也。亦无计划,包否如抽签,今纸已尽,可止矣乎。
1975年11月23日灯下
余尚有排印本,文字较多。
又记
一九七二年与此书重见。惜其垢污残损,为之洁修包装。
庶几其有此经历,能面貌一新云。(此则为此番包书题字之首作,可记也。一九七九年十月再识)
此书购于北大关冷巷中,早期购书之一。今日甚难见如此纸墨之书籍矣,有之亦非轻易所能致也。
1975年11月
近日为邻居在窗下盖小房生气,甚无谓也。然迫使余深思当前环境及将来可能遭遇。要之,应随时克制,慎之!
1975年12月2日灯下
下午老李来,余包书与之谈话,老友不以为慢也。
王佩娟代购报社处理牛皮纸一捆,三公斤。然近日心中不靖,并包书亦无意为之。昨日理出一小张,裁之为此书包裹,仍甚节约。其余大幅,留将来迁居时用。呜呼,荆棘满路,犬吠狼嗥,日暮孤行,只可披斩而进也。
1975年12月11日
既得大纸,念及大书,今日包装图录两册。余对文物毫无知识,又不好参观实物展出,非学此之正途也。
1975年12月12日
既得多纸,爰及此书,共四十八本,徐徐装之。
1975年12月13日
上午至街散步,道途多阻,或因拖拉机成队停留,或因施工加篱栅,或因自行车厂,令青年成队试新车于通路,或修剪树木堆枝于路中,或就马路筛灰和煤,晾被褥堆垃圾。百码之内,虽绕道数次,亦不得畅行,乃归。
15日
昨日小宏来言,将去昆明,并要为我买烟茶及大理石镜面。此甥时时结记我,亦不负我襁负之劳矣。思之慨然。
余既于前夜哭骂出声,昨夜又梦辞职迁居等事。而慷慨助我者,则为千里。千里平头,扬扬如常日。此盖近日感寡助之痛,而使故人出现于梦境也。此小事而纷萦心中如此之深,余所见太短矣。
19日灯下
今日装讫。此书杂乱无章,所引亦不注出处,取材无鉴衡,多浅薄流俗之言。然其体大,所容多,凡有关北京风物世态,究非他书可比,可用之材甚多。千百年后,将成罕见之类书。四十八册之规模,虽在目前,亦不多见。如此保护,亦期延其年寿,遇有明达耳。
21日灯下记
余读翁文恭日记,知其宝爱此碑,购得一本,然不能得其解。
1975年12月25日灯下
清代无他学术,士大夫考据及于金石,于是碑帖盛行,然打印颇难,得一本则视为珍秘。时代之好,后人甚难理解也。
石印术兴,古籍字帖,得大传播,有正、文明诸书局,所印完备精良。十年前,余陆续购求多种,然对此道,终难及门而入也。此本印刷纸张,均甚精好,值书籍艰难之际,当与黄金等价。余附会风雅,故装而珍藏焉。
1975年12月25日灯下
一九五八年,余在青岛,病中习字,邹明同志自津购寄者。十余年人事沧桑,往事亦多不堪回首。而余尚在人间,并于灯下读书作字,忆及生者逝者,心如木石,不知其所感矣。
1975年12月25日灯下
余幼不习字,屡承严责。后奔走四方,更无习练之机会。
所见既少,又乏师友指导讨论,写作了草,字无定型,迄于晚年,不可改也。近年稍见字帖,亦尝练字,字如童子,数日即不耐烦。然亦悟知:字求便认,不生误会。当力使整齐无缺失,妍丑亦不可易矣。
1975年12月26日上午
余近感:老年人多颠倒,语多重复。心有一念,顽不能散,一说再说,他人烦厌,而己不知。表现于文字亦如此。余青年时写作,一作之中,即使数十万言,无一重复语,似通盘背诵得过。今则不然,旬月之间,所题语言,即多重复。新枝不生,旧根盘结,此所谓生机渐消乎?
1975年12月27日
此册系亡者伴我,于和平路古旧门市部购得。自我病后,她伴我至公园,至古董店、书店,顺我之素好,期有助我病速愈。当我疗养期间,她只身数度往返小汤山、青岛。她系农村家庭妇女,并不识字,幼年教养,婚后感情,有以致之。
我于她有惭德。呜呼!死别已五载,偶有梦中之会,无只字悼亡之言,情思两竭,亡者当谅我乎!
1975年12月30日上午
此一年又在修装书籍中度过,仍不能自克自宽也。
1975年12月30日
在短短的三个月中,你在我的感情的园林里,形成一棵大树。你独承阳光,浓阴布地,俯视小草。(偶然想到)
癸巳类稿纸店品种不全,即牛皮纸亦不易买到。家人代买书皮纸两张,色质均劣,手指一划则脆裂。此盖装订油印材料之纸,非包书之纸也。今后应说明要包装纸,庶乎近焉。
余好在小摊买书,而不及细检,常买到残缺之本,使小贩得利,有时反为其讥笑。此亦好便宜之过也。其实,物不佳而值并非不昂。购书当先看目录,查卷数,最后看版权页,以知其底止耳。
余今岁读欧阳文忠公集,将此录读过,见其所记,内容质实,而有条理。见闻学识,均非一般笔记所可比拟。
此从苏州古旧书店寄来者,字刻虽拙,纸墨颇好,不知何人重装,讲求如此。鲍氏续从稿,亦颇可读。晚清士大夫,多好此道,并全力以赴,考订细微。风尚之形成,自有其客观原因。然其间多旧宦子弟,以及俗吏富商之慕风雅者。动荡如同光之际,志向远大者,自不乏人,其著述,当亦非此区区者所可比拟。然此小道,亦容人游赏,春柳秋花视之,可也。前附细纸,偶书如上。
1976年1月2日
此内府刻本,系纪晓岚家物。土改时,杨朔同志到河间,住冀中导报,将全唐诗携至宿舍,书内红铅笔圈,疑即杨阅读时所作。当时战争未止,杨虽有马一匹,此等长物,仍不便携带。彼走后,书堆置地下,余检出乐府部分,共四册。曾存于方纪处;曾被抄走;曾寄往江西,终归手下。今富于纸,为之包装,百感交集。
杨朔同志已不在世上,前接其弟杨玉玮来信,谓杨已有正确结论,遍告各地友好。家属对死者结论,重视如此,甚可痛也。余与杨无深交,然自晋察冀边区熟识以来,观其为人,举止言论,一如书生。在河间时,余晚间路过其住处,见其盘腿坐于炕上,小饭桌放一盏油灯,聚精会神,展览刀布。
盖亦土改时所收故家之物。能于动荡中,安静治学,印象颇深。
1976年1月7日
今日总理逝世。斯人云亡,邦国殄瘁。
帮我做饭的,为一农村妇女,闻周逝世,抽咽失声。曰:
他是好人。人心如明镜清泉,虽尘积风扰,不可掩也。
1976年1月9日
此书原想弃之,近日富于纸,遂取此等书杂治之,此证人爱憎无常,物之遭逢,亦随之无常也。
又记1976年1月10日
一九七六年一月十一日灯下。世界舆论:亚洲一盏明灯熄灭了。谓周之逝。强忍热泪听广播。
南通社称:中国无周,不可想象,然已成铁的事实。
另一外人断言:无人能够代替他。
另一外人评述:失去他,世界就和有他时不一样了。
共同社题:北京市民静静地克制悲痛的心情,排队购买讣告。
范、司马为宋名相,读其书札,可略窥其相业,然与周比,均沙砾耳。
南政治报谓:周所历时代,为最暴风雨的,变幻无穷的,半个多世纪。
1976年1月11日灯下
无失言,无失行,光明磊落,爱护干部,大公无私,献身革命。威信树于民心,道义及于国外,此周也。
又记
余有此三家尺牍,今日装竟。范文正原有全集,在佟楼时,为家人捆而售之废品站,万有文库本新书也。今求之天壤,将不可得。风流云散之易,一砖一瓦之艰,适成人间翻覆之对比耳。
时限记于1976年1月12日上午
今晚至邻居看电视:向总理遗体告别。
余多年不看电影,今晚所见,老一代发皆霜白,不胜悲感。邓尚能自持,然恐不能久居政府矣。
1976年1月13日
余曾于购书高潮时,购此等书数种,盖即所谓百子全书也。佟楼搬家前,以三册赠邻居老周,即时常持老医书,坐于门前小葡萄架下者。又曾拆烂一册,作捆书之垫纸。留此二册,屡欲处理,而时势变化,今日竟得郑重装饰如此,亦非意料之所及耳。
1976年1月17日
余前有商务排印本,连同一些杂说部,捆送达生。昨达生来闲谈,问及近来出版物,知有此书,遂托其转请小马代购。达生认真,下午即办妥冒寒送来。此亦劫后藏书,洁裁废纸包装之。
弄惯线装旧书,一接此等新品,如砖石在手,不胜其沉重板硬也。如此影印小说,颇不便阅读,然如购新出线装书,又颇不便于生计也。
1976年1月20日时限记
去年此时,一小鸟扑入室内,方思永伴,又受惊一逝不返。余在青岛时,伫立海滨,见海鸥忽下浴于海水,忽上隐于云端,其赴如恋,其决如割。痴心相系,情思为断。小钟滴嗒,永志此缘。
1976年1月21日
今日天寒,重装此书。十余年前余手订也。初疑书店所为,后见包书纸上投递员小图章为王淑媛,当时余热衷购书,几乎每日有邮件到来,均系此女士手送至台阶上也。订书结线,亦系纵耕手法。十年工夫,余几不能相记矣。王女士已不再现于此零落之庭院,来者是一代新人。
1976年1月21日灯下
此种版式书,现代已无人问津。而余进城后,忽兴好古之思,以有用之钱,换无用之古董,且爱护不倦,直至于今。
然今已衰老,目力不佳,此正字大行疏,悦目怡心之品也。
1976年1月22日
此不知何等著作,亦不知作者为何等人,胡乱购来,胡乱装之。
1976年1月22日
新年刚过,春节又迫,今日求人理发,余之年即已过大半矣。
此亦只看书目,不知内容,函购之一部书也。而此等书,定价竟如此之昂,不明其用途何在。
1976年1月25日灯下
此书得自早市地摊,归后并曾认真阅览一过。转眼已二十余年。又值年关,包书遣怀,可悲也。
昨日下午包书时,喉痒大咳一声,喷嚏并作,乃口鼻出血。适组内同志来问年,强作笑语,酬之而去。室有厌物,每年都不得安然度过。
今日身体不适,又家务劳累,下午睡中老李来,告以心烦,仍絮絮不去,乃上床卧,以有病避之。
1976年1月27日
初一晚为小孩起名,仍为玉旁字。春节无外出,来人较去年少。今晨有花枝招展二人见访,顿为寒舍增辉。
今日内纷稍靖,余得题书。
1976年2月1日灯下
今日检书,忽见此书文字,命运难知,聊作邀盲问卜之用。
1976年2月6日
余不忆当时为何购置此等书,或因鲁迅书账中有此目,然不甚确也。久欲弃之而未果。今又为之包装,则以余之无聊赖,日深一日,四顾茫茫,即西天亦不愿去。困守一室,不啻划地为牢。裁纸装书,亦无异梦中所为。
1976年2月7日
因炊事忙,此事遂废。此数日间,亦不得安静,何处可求镇静之术,余不惜刀山火海求之。
1976年2月14日
戒行之方为寡言,戒言之方为少虑。
祸事之发展,应及时堵塞之,且堵且开,必成大患,当深思之,当深戒之。
1976年3月3日灯下老荒记
余每于夤夜醒来,所思甚为明断。然至白昼,则为诸情困扰,犹豫不决,甚至反其正而行之,以致言动时有错误,临险履危,不能自返,甚可叹也。余如能坚持夜间之明,消除白昼之暗,则过失或可稍减欤。
1976年3月4日灯下老荒记
地大震,屋未塌,书亦未损,余现亦安,能于灯下修书,可知命立身矣。
1976年9月11日
余之读书,不洁不整不愿读,书有折角,如不展舒,则心中不安亦如卷折。然细想实不必要,徒损时间精神,于读书求学无关也。但古来读书人多爱书,不读书者视之为怪。余见他人读书,极力压迫书籍以求方便,心颇痛之,然在彼人,此种感情实难理解。
旧习本宜改过,但不近书则已,近书则故态复萌,因既在身边,即难不顾而生情,有之为累,生之为痛,乃法则也。
1973年4月11日
久不事此,地震后在外露宿近一月,后虽偶进室中而无灯。今电接通,遂又得于晚间静坐包书,然笔墨早已收起,乃用钢笔题识。此书余另有万有文库本。
余生1976年9月11日
余附会风雅,购得三希堂四木箱,装潢华贵,盖银行家之遗物。浏览一过,即成长物,且颇滞重,亦不甚爱好,置之而已。近日家事纷扰,且加以地震,平日弄书之习,中止近两月矣。昨晚又有震动,同院嘈杂,余麻痹稽留室内,忽念及此书,愿读书法家所爱之文章诗词,遂从柜中取出,量纸裁装,如地大震,则一切覆埋。幸而平安,则仍为人生一乐也。
1976年9月26日晚余生记
向阳大院,两妇女为盖小屋,争地吵闹不休。余今日挂老缶篆联于室,又包装此旧书。余囿居此院,二十有五年。初进院时,房屋庄严,院中清整,小河石山,花木繁盛,后住户日多,不爱公房公物,室内院中,渐呈破败,然尚未大坏。
一九六六年,南市氓童,成群结队,上屋顶,入地下,凡有铜铁可偷走卖钱者,大事掠劫。屋瓦颓破,顶生茂草,院中花树,攀折刨损,一株不留。然假山小河,以其坚固,尚未动也。今年地震两次,兴造临建,遂移山倒海,断笋石为台阶,碎太湖石填地基,顿时河平山削。各式小屋堆砌连结,掩影曲折,几无行人之路。而原有住房,漏雨透风,无人修理。
地虽已不震,而争地盗料,大事扩充,损公肥私,如入魔途,不知其返,向阳大院之委员、主任,表现尤甚。呜呼,名为向阳,其实向阴,此世界之所以永不得安宁欤?
1976年
从书纸看:此书曾掷弃于泥污,又经爱书者精心装潢。二百年间,不知几经浮沉矣,又历寒斋一劫。
昨日又略检鲁迅日记书账,余之线装旧书,见于帐者十之七八,版本亦近似。新书多账所未有,因先生逝世后,新出现之本甚多也。因此,余愈爱吾书,当善保存,以证渊源有自,追步先贤,按图索骥,以致汗牛充栋也。
五一年春购于南市,劫后赠与文会。近因写平话文章,向之讨还。文会甚慷慨,于临建书堆中找出。此书已不知几经浩劫,地震为其最近之遭遇耳。
1976年
一九六六年夏秋之交,每个人都会感到:运动一开始,就带有林彪、“四人帮”那股封建法西斯的邪气。
那时,我每天出去参加学习。家人认为:我存有这些书,不是好事。正好小孩舅父在此,就请他把线装书抱到后面屋子里,前屋装新书的橱子,玻璃门都用白纸罩盖。这真是欲盖弥彰,不过两天,我正在外面开会,机关的文革会,就派红卫兵来,把所有的书橱,加上了封条。
我回到家来,内弟以为我平日爱惜这些东西,还特别安慰了我几句。其实,当时我已顾不上这些。因为,国家民族的命运,尚不知如何也。
住在同院的机关领导人,也赶来看望了一下。当然,彼此心照,都没有说什么。运动之始,文革会,乃是“御用”,观机关红卫兵队长由总务科长兼任,即可了然。人们根据旧黄历,还以为抛出几个文艺界人物,即可搪塞。殊不知道此次林、四之用心,是要把所有共产党干部“一勺烩”。
秋冬之交,造反派以“压缩”为名,将后面屋隔断。每日似有人在其中捆绑旧书。后又来前屋抄书,当时我的女孩在场,以也是红卫兵的资格问:
“鲁迅的书,我可以留下吗?”
答曰:
“可。”
“高尔基的呢?”
“不行。”
执事者为一水管工人,在当时情况下,其答对,我以为是很有水平的。
因此,“高尔基”被捆载而去,“鲁迅”得以留在家中。
人、事物、事情的发展变化,都是辩证的、无常的。你以为被捆绑去的,就是终身不幸;而留在家中的,就能永远幸福吗?大不然也。
捆绑去的,受到的待遇是“监护”。它们虽然经历了几年的播迁,倒换了几家的仓库,遇见过风吹雨打,虫咬鼠齕。但等到落实政策,又被“光荣的”护送归来,虽略有残缺,但大体无伤。
留在家中的,因为没有了书橱,又屡次被抄家,这些书,就只好屈尊,东堆一下,西放一下。有时与煤炭为伍,有时与垃圾同箱。长期掷于床铺之下,潮湿发霉,遇到升炉缺纸时,则被撕下几页,以为引火之助,化为云烟。
当初这些书,在我手中,珍如拱璧,处以琉璃。物如有知,当深感前后生活之大变,一如晴雯之从怡红院被逐出也。
被迫迁居以来,儿媳掌家,对寒舍惜书传统,略无所知。
因屋小无处堆放,乃常借与同学同事,以致大多不知下落。一日竟将此书之封套,与废物同弃于院中。余归而检存之,不无感慨焉。
此书有详注,虽有小疵,究系专家所作,舍此,无以明当时社会及文坛上之许多典故也。
1976年
一九六五年二月,时妻病入医院,心情颇痛。京中寄此残书来,每晚修整数页,十余日方毕。年过五旬,入此情景,以前梦中,无此遭际。
雨水
时有所感:青春远离,曾无怨言,携幼奉老,时值乱年。
亲友无憾,邻闾无间。晚年相随,我性不柔,操持家务,一如初娶。知足乐命,安于淡素。
1965年2月19日晚
近年以整理旧书残籍休息脑力,有时购书太多,每日擦磨贴补,亦大苦事。近日忽念不购新货,取橱中旧有者整理之,有事可做,而不太累,亦良法也。
阅旧书多,易养成无病呻吟之恶习,此可戒也。其清新扬厉的句子,还是应该从新时代的作品中求之。
1966年2月15日晚装竟想到
此等书不知何年所购置,盖当时影印本出,未得,想知其内容,买来翻翻。整理书橱,见其褴褛,装以粗纸,寒伧如故。一九六六年,时已五十四岁。忆鼓捣旧书残籍,自十四岁起,则此种生涯,已四十年。黄卷青灯,寂寥有加,长进无尺寸可谈,愧当如何?
(以上三则,不合时间体例,附抄存之。)
一九七五年,有同居于一室者离去,临别赠言:
“现在,阶级关系新变化,得确信,老干部恐怕还要被抄家。你在书皮上写的那些字,最好收拾收拾。”
余不以其言为妄,然亦未遵行之。后虽有被专政加强之迹象,幸无再抄家之实举。今“四人帮”已矣,雨过天晴,此等文字竟得辑录发表,实出人意料之外也。
呜呼,巢居者察风,穴处者虑雨。彼人可谓居不忘危,择枝而栖者矣。
1979年8月26日时浮肿加剧,录此以忘病痛。
圣人不以感私伤神,吕氏春秋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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