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铁匠炉在新的场所升起来。
这回,我要当掌作的。九儿对青年们说,我们是青年钻井队么!
拥护你。青年们说,我们轮流抡大锤、拉风箱,叫大伯站在一边指点着就行。
青年们捐献来的钢铁是零碎的、破旧的,它们曾经多年埋没在角落里、泥土里,现在要经过锻炼,铸接在一起,形成一杆尖利的,能钻探地下,引出泉水来的铁钻钢锥。在青年们看来,这就像要把他们各人的高涨的热情,铸炼成一股共同建设国家的力量一样。
九儿的脸,被炉火烘照着,手里的小锤,叮当地响在铁砧上。这声音,听来是熟悉的。因为,她已经不是初次接触这种沉重的劳动了。在她的幼年,她就曾经帮助父亲,为无数的战士们的马匹,打制过铁掌和嚼环。现在,当这清脆的锤声,又在她的耳边响起的时候,她可以联想:在她的童年,在战争的岁月里,在平原纵横的道路上,响起的大队战马的铿锵的蹄声里,也曾经包含着一个少女最初向国家献出的金石一般的忠贞的心意!
当然,她可以想到更早一些的日子,她可以用今天的工作来纪念她那贫苦终身、中年丧命的母亲。当母亲生下她来,把她放在炉边的一条小炕上,她就昼夜听到这种劳动的声响了,母亲站在风箱前面,给她哼着催眠歌曲。或者说,当她还同母亲是一个躯体的时候,母亲就带着她从事这种沉重的工作了。
现在,热汗在严寒的早晨,透过了她单薄的衣服。这种同自己的伙伴们在一起,按照集体讨论的计划来工作,对她来说,还是第一次。这些青年伙伴们,在工作面前是争着做,抢着做的,是互相关怀和协同动作的。因此,九儿感到特别振奋和新鲜。据她看来,父亲也是振奋的,在他那漫长的劳苦和跋涉的一生里,现在的工作场景是做梦也不曾梦见过的啊!
当青年们在田野里工作的时候,平原上已经降过了初雪。中午,雪在附近的沙岗上闪烁着,慢慢融化着。在普遍秋耕过的土地上,泛起一层潮湿的松土。但是天气已经大冷了,大地在早上和晚上都要封冻。
青年钻井队的高大的滑车,在平原上接二连三地竖立起来了。它们给漠漠的平原,添上了一种新的使人向往并能诱发幻想的景色。它们使人想起飘扬的旗帜,使人想起外国故事里的风车,使人想起车站的水塔,矿山的竖井,都市里高大建筑的木架。青年人为开发水源,勤奋地工作着,他们的歌声和空中的滑车一同旋转飞扬着。
四儿、锅灶和九儿是一个小组,他们带来些干粮、小米,中午从坟地里砍些蒿草,捡些树枝,在井边烧起饭来。
你是知道的,四儿对九儿说,我们这里是平原,可是村子的三面,都叫沙岗包围起来了。西边这条沙岗,从山地流过来,它的流沙比河水泛滥还厉害。每到春天,整天刮着遮天盖地的黄风,黄沙会滚滚地跳过墙头篱笆,灌到地里来,灌到菜园子里来。黄沙盖住刚出土的蒜苗、韭菜芽,封住麦垄,埋住小树。每年春季,大风过后,我们就不得不到地里去用笤帚扫,甚至伏在地下用口吹,使得那被沙子压得发弯发白的嫩芽儿重见天日。大风把沙子灌进街里,使人像在河滩走路,一陷多深。沙子灌进房门,打破窗户,妇女们每天要从屋里打扫出几簸箕土来。这就是我们的自然环境。上级号召打井栽树,是最适合我们这一带的情况不过了。
我们那里是山地,九儿说,也是荒旱连年。从我记事起,每年春天,干热的风沙就从西北山谷里吹过来,拚命吹打我们的小屋。我们门前有一条小河,冬天,水还在冰下哗哗地叫,到春天就干得没有了。我们那里,到春天靠糠皮树叶过日子。
他们交谈着,向往着,如果能从他们这一代,改变了自然环境,改变了人们长久走过的苦难的路程,使庄稼丰收,树木成林,泉水涌注,水渠纵横,那对他们是太幸福了。
这时,在南面沙岗上出现了一幅和他们的谈话非常不相称的景象。六儿右胳膊上架着一只秃鹰,第一个走上沙岗来。随后而来的是黎大傻和他的老婆,夫妇两个每人手里提着一只死兔子,像侍卫一样,一左一右,站在了六儿的身旁,向远处张望着指点着。而在沙岗背后,像隐约的桃枝一样,出现了小满儿的光耀的头面。
老四,你弟弟越发的不简单,玩起鹰来了。锅灶说。
这些人的事,咱弄不清。四儿说,和杨卯儿为鸽子吵了架,仇大得不得了。经黎七儿把三个人拉到城里吃了一顿饭,两个人又成了好朋友,把鹰借给六儿了。
怎么是三个人呢?锅灶问。
小满儿也去了。四儿说,那是他们的主心骨,组织中心,行动的指南。离了她是不行的。我还听到一个故事,杨卯儿现在成了黎大傻包子房的老主顾,每天晚上都要吃饱的。黎大傻的老婆对他说:卯儿哥,你只吃得好、穿得好,还不能算是完全翻了身,我要给你介绍一个对象,可是你得请请我。这样,杨卯儿就在城里请了她一次。
你能把他叫过来帮我们钻井吗?锅灶撺掇着。
四儿正在犹豫的时候,那一队人马,早已经从沙岗上退回,折向相反方向,望不见了。
人们惯于把偶然的见闻当作笑谈,并不注意,在当事人的心里,正像千斤石一样沉重。九儿坐在那里,望着空漠的沙岗出神。她继续回忆着幼年时的家乡的影子。在母亲去世以后,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小窗的前面。窗外有一棵枣树,因为避风向阳,常常有些小鸟儿在枝头来聚会。鸟儿们玩起来,显得非常亲密。那站在一起,唧唧喳喳的也许就是最亲密的吧。不久,有一只跳到了别的枝头。遇到一阵风,它们竟各自飞散了。门前还有一片小小的苇塘,河水小的时候,那些小鱼儿们聚在一起,环绕着一枝水草,到了夏天河水涨满,谁也不知道它们各自的前程如何!
这些回忆是使人难堪的,容易疲倦的。她站立起来说:
吃饱喝足了,我们开始工作吧,我来蹬一会儿滑车。
小心掉到井里呀!锅灶笑着说,你们猜我在想什么?我想六儿的包子不能吃了,净是兔子肉!
九儿上到滑车上,用力攀登着,像一个勤奋的小昆虫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候工作。滑车滚动着,四儿从井底望着她,一时感到这是一个奇异的动人的少女图像。
她的工作越来越熟练从容,太阳从她的前方,慢慢向西移动。她可以看得很远,可以看到县城南关药王庙前面的两枝高矗的旗杆。可以望见旷野里送粪的、捡柴的、放牧牛羊的和整理园地的人。她看见六儿正和小满儿在田野里追逐,听到黎大傻和他老婆的喊叫声音。
在下面工作的锅灶和四儿,也在谈论这件事。
老四,你的理论高,你给我解释,我们在这里受累受冷地工作,你的老弟在那里带着女人玩耍。在人生这条道路上,是我们走对了哩,还是他们走对了?锅灶冲着井底喊叫着。
你提出的这个问题很重要,这是个人生观的问题。从井里冒出四儿的声音,你羡慕他们的生活吗?
有时候觉得他们讨厌,有时候,也有点羡慕。锅灶说。
在他们看来,一定是他们走对了。但是,我一点儿也不羡慕他们。四儿说,他们这样生活,有时候,自己也会感到羞耻的,不然,为什么望见我们就躲开了呢?
可是,还有一个老问题,他为什么一直不能改变过来呢?锅灶说。
这两天,我又把这个问题想了一下,四儿说,只凭我们几个人的力量去改造人,是不容易收到效果的。人怎样才能觉悟呢?学习是重要的,个人经历也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社会的影响。我有这样一个比方,六儿的心,就像我们正在改造的旱地。我们工作得好,可以在这块地上开发出水泉,使它有收成,甚至变成丰产地;可是,四外的黄风流沙,也还可以把它封闭,把它埋没,使它永远荒废,寸草不长。我们要在社会上,加强积极的影响。这就是扩大水浇地,缩小旱地;开发水源,一直到消灭风沙。
是的,这是可能的。九儿在滑车上想,她攀登着,一斗子一斗子的淤沙积泥,从井底提上来,她望望井底,新的清澈的水,开始翻冒出来。但是爱情呢?她严肃地思考:它的结合,和童年的伴侣,并不一样。只有在共同的革命目标上,在长期协同的辛勤工作里结合起来的爱情,才能经受得起人生历程的万水千山的考验,才能真正巩固和永久吧。当然,爱情,可以在庄严的工作里形成,也可以在童年式的嬉笑里形成。那分别就像有的花可以开在风平浪静的水面上,有的花却可以开在山顶的岩石上,它深深地坚韧地扎根在土壤里,忍耐得过干旱,并经受得起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