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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人的家庭 - 十四夜间

历史今天:1988年11月15日 巴勒斯坦独立宣言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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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人的家庭


  美美近来肝气旺,发气了,绝对不吃饭。

  “你莫发气吧,我的好人。”瘦个子的少白,又在尽那新式丈夫的义务了。

  “那把头发向后梳,新式样子,穿花绸衣裳的,那才是你的好人哪。”美美索性说,且在语气上加了诮讪的成分。

  “你真——”

  美美的话是刺进少白心里去,少白说半句话就不能再接下去了。

  谁家两口子不常常吵点小架?纵不是“常常”,“间或”难道都不么?然而美美同少白,则是间或也不的。同住以来是三年,一次都总不。一同来受穷,只把亲嘴当点心,在这种情况中,两人都能让对方,凡事都是让,一点不见其龃龉,纵有一个因为别的一件事情自己烦恼了,另一个,便过来亲嘴,为了恐怕身边人不安,那一个烦恼着的也就立时愉快了。然而凡事都要变,天气同人并不是两样,近来天气变得特别热,不到五月就可穿夏布,据说是潮流的关系,美美是因了这时代的潮流,男人嗜好转了个方向,也变成容易生气的人了。一个发气一个来赔礼,这风潮,自然很少再会扩张。但是那个赔礼的人因为赔礼疲倦了呢?

  少白便是因为赔小心已感到疲倦了的一个人。

  倘若是我们相信或人那段话,“人的感情是有弹性的东西,当容让到再不能容让时,弹性一失就完了。”我们可以承认这并不是少白的错处,不过遇事便赔小心,养得美美越容易生气,少白的不对地方仍然还是有。我不是说少白凡事得放辣一点。我是说,对一个爱人,有些地方柔顺是好的,有些地方若除了装腔作势就会有许多毛病随了自己的容让而产生。这话不一定可以算真理,但这话是经验,虽然并不见之于《爱的技术》一类的书中。

  为什么要遇事赔小心?这就是因了你处处表示你弱点(这是女人方面在同你合不来以后猜想的)。你在求一个女人爱你的时节,你可以采取比赔小心还更来得恳切的一些特别章法,那无妨于事。但一个爱了你的女人,你就得变更战略了。你不专私点,调皮点,还只处处想从殷勤中讨爱人的好,你就准失败。一个未为人爱的女人所嗜好的是忠顺,一个已成了别人爱人的女人按照她的天性,你得把对付旧式太太的方法来对付她才是事。你不这样办,一定失败无疑。她是她,你是你,那个时节你是她的仆,到以后,局面转过来,她是你的奴;她需要管束,你不按理论做去,她将以为你庸懦。假如正当此时有一个新的第三人侵入你们感情内,你的太太却要你吃苦。这是你自己的错,怪不得别人。我们还可以得一个相反的证明,就是太太有外遇的人,多数倒是有好丈夫的女子。一个人,应不应让太太有外遇,那是另外的问题,我们不放在这上头来讨论,我只说,其所以有,是多数由于丈夫对妻用的手段是仍然用一个对付情人的手段错误的结果而已。

  然而我说到题上来,少白的爱人美美就是如我所说那类女人。因了少白采用的手段错误致使她容易催动肝火么?不,全不的。是另外缘故,这缘故,如美美所说,为的是近来少白心中另有“好人”在。两个人恋爱,把身子除开,全是两方面以心来拥抱,那自然不成。不过倘若心已向别的方向飞去后,单只互相搂着身体算是恋爱?也不成。美美看得出,少白就是所谓后面的一种。即或用手箍到太太的腰心里也不在乎此。美美痛苦到难堪。先是闷到心里头,少白不说什么时还好,一到少白在口上故意敷衍她时就非发气不可了。更使她动火的就是少白,口上还是偏偏不承认。错处在少白,这是公平的派法。

  “你爱别人,你就去大胆的爱,这不算坏事,为什么又学怯汉子行为,故意来在我面前做鬼?”

  怯汉子,一点不错,少白就是。但在美美嚷破以后,他还是不承认,只说是女人吃醋。我们有时讨论到人类的本领,我想怯汉子的最大本领怕就是支吾了。美美为此没办法,也只好拿出女人所有的本领来,一遇说不出时就只哭。这一来,实在热闹了许多,比起年前白天两人只是关起房门来默默亲嘴,空气真要不同许多了。

  今天不知怎样两人就又把话引到这焦点上来,看看摆饭了,忽然起了风,天变了,——天倒不落雨,人却赌气卧在床上了。

  “美,算了吧,我错了。”此是在美美说了她不是好人,少白心中另有好人的话以后约有三分钟。

  这三分钟两人就只沉默着,坚持捱下来。美美也不哭也不动,心中划算这时的少白的心飘落在谁个身上。其实是错了。少白的心在另一个赌气的时候,是不是还想到太太,可不敢保险,但此时,却是没有一秒不在太太身旁左右的。他有些计划,是回家以前的计划。他要想法使太太高兴,好提一个议,在吃饭时把这意思说出来,征求太太的同意。这计划的第一步是请太太容纳他意见。第二步,则是把一串绿色颈珠给太太作夏天的礼物。这礼物,因此一来不敢拿出来,藏在身上待机会去了。

  各自收兵回营不是容易事,还是老爷使出最后一着棋,做一点怪样子来在太太面前认个错,譬如作揖下跪之类择其一。

  横顺这不是给别人欣赏专为太太而发的行为,算不得是丑。最后是,用嘴去把太太颊上的泪舔干净,就算和平解决了。

  “美,你莫又哭,身子现到不好!”少白又故意逗一句。然而太太倒不哭。太太哭,则就可以按部就班如法炮制了,不哭时,可无法。

  太太先是用手蒙到脸,此时就不再蒙了,手取开后望到少白说,“我才不哭啦。女人哭,给男人好更瞧不起。我还有几多事要笑,嘻嘻,——”笑,是冷的,有意的,这笑就表示比哭还伤心。少白也陪到冷笑,两人又把目光放在一块支持约有一分钟,还是少白打败仗,逃走了。我说的逃走,是目光。少白走到写字桌边去,借故看窗边的天,天上一些云,白白的,象羊样,一旁吃草一旁缓缓的走着。少白沉沉的放了一口气。

  “美,我说我们实际上都老了,以后莫再闹孩子气了吧!”

  “哼。”

  “当真,我们应恢复以前样子才是事。”

  先前少白要她哭,倒无泪,这时想到“以前”可难再忍了。

  “莫说以前吧,”她哽咽着低声说,“以前我年青,如今象你所说我老了——你倒不,至少还是三十岁以内。三十岁的男子就是正逗人爱的当儿。”

  “你看你说的话多酸。我是说我老了,你还年青标致得同一个十八岁女子似的,谁个不说你漂亮?”

  “是吗?漂亮而不时髦,也就不。”接着美美就念少白所写的文章中一段,“你有一个太太同时髦宣战时,你将得到比没有太太以上的苦恼。”少白想用手掩耳,但即时又明白这方法不对,仍然听。太太见到这情形更要说。不再堕泪了,气得笑。“是的,因为我不时髦,不愿把发向后梳,就使你苦恼,不是么?”

  “我有什么苦恼?你高兴,莫遇事发气,我象做神仙。”少白想讲和,话语越来越好听。

  算是和议开端有了眉目了,少白就坐近床边来,所谓进一步者是。

  他把手去摩她的下巴,她用手去抵拒,但不太过分,终于少白的手就在她的脸上了。

  “你有些地方是吃醋吃得过火了一点。”

  “那你为什么总在我面前称赞那些时髦人?”

  “你难道不算时髦么?只要你把——”

  “头我偏不向后梳。”

  “我又不说头,我是说你象——”

  “我象,我象你那些学生,你那些朋友?”

  “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

  “名义上,不但她,你也是我的。但我看得清清楚楚的,有一个人心是常在别人身边的。”

  少白不再辩,是事实。“但你比谁都还美,”他说,这一句,就只这一句。

  不怕是新式的也罢,是旧式的也罢,当到你同太太开和平会议时,你无意有意把那称赞她美的字眼提出去,会生出大效力,一定的。这是一件顶好的法宝。一个女人无论何时都仍然愿意有人说她美。有时你转达一个人话语,到你太太面前时,你得小心,说是这人对她美丽极羡企,你太太会对这人特别感到好处,因此以后就又同她要好,也未可知的。她的聪明纵明知这不过是一瓢甜米汤,事实未必是如此,但这类话语用得若恰当其时,在一个女人心上是受用,比你送她一件东西还高兴,不信谁都可以试试看。

  少白原是明白这个诀窍的,不过什么是恰当其时就难说。

  如今见到太太仍然中在这一句话上,回心转意了,就又加了些作料。美美是当真脸上有了笑容了,乘便那一串绿色假珠子颈串就由少白代为挂在美美脖子上。白白的长长的一个颈脖,配上一件翠绿色颈饰,衣是无领浅黄色,当真是“美——美。”

  “美,你起来看看镜子里的你。”

  就起来。少白代为拿镜子。镜子中,照出一个年青的女人的脸孔,另外是少白的脸;嘴巴上,一些隔了五天不曾刮过的地方,有一些黑色的细的胡子长出了。

  太太这时愿意颊上有一件柔的东西压迫它一下,横了眼去睇少白。少白这时不注意到此。少白看了侧面美美的影子,有一点儿感动的,但这感动是为了美美脖子上头挂了绿色珠串以后俨然另外那一人的结果!

  美美横横的一瞬,意思是说爱人你就亲我一下吧。过一会儿,如美美的意,在少白察觉了以后,美美便为少白抱着了。紧紧的,如捆一束柴,是美美的腰在少白长的臂膊弯子里时候。

  没有一丝怒气了,也没有一丝痛苦了,落在少白臂弯子里的美美,这时流了泪——是每一对爱人因了小事争持和解以后快乐的流泪。少白则并不。少白若有泪,定当另外有一个原由。

  少白呢,心想到,这样的事是平常,太平常了。有那一天,终会有另外一个女人,也是穿无领黄衣,脖子长长的,白白的,头发却向后梳去,红着脸在他的搂抱下同他吃那爱情的点心。

  呆一会,简直是呆了好一会,就是说少白把他眼前的爱人,当成另一个还没有成功的女人搂着享福好一会以后,少白肚中委屈到无从再委屈的样子了,两人就在灯下来吃早已冷冰了的晚饭。

  “少白,我们明天就去欧美同学会改过头发的式样。”

  “是这样,我的幸福就全了。”

  美美想,“一个太太当真似乎是为陪男人到外面出风头的,不时髦,就不行。”

  少白想,“是这样,就只差身材这个比那个略高一点的不同。”

  话题回到珠子颈串后,美美问:“这是几块钱?”

  “六块半,”实则只六块,半块的数目,是少白计算明天把发改成法国式的消费的。

  这幕剧,到后来,末尾自然是接吻,但接吻,我们从电影上看厌了,不说吧。

  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写于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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