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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 林语堂自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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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四、论幽默译名

  青崖吾兄:得札论以“语妙”二字作为Humour之第二华译,语出天然,音韵本相近,诚有可取。幽默已成口语,不易取消,然语妙自亦有相当用处,尤其是做形容词,如言“何等语妙”!某人太幽默,亦可说“某人太语妙了”。《论语》本拟逐期选登中国幽默文字,列入幽默文选栏,也就可常用此语。

  弟意“语妙”含有口辩随机应对之义,近于英文之所谓wit。即略限其用法亦可。

  “幽默”二字本是纯粹译音,所取于其义者,因幽默含有假痴假呆之意,作语隐谑,令人静中寻味,果读者听者有如子程子所谓“读了全然无事”者,亦不必为之说穿。

  此为牵强说法,若论其详,Humour本不可译,惟有译音办法。华语中言滑稽辞字曰滑稽突梯,曰诙谐,曰嘲,曰谑,曰谑浪,曰嘲弄,曰风,曰讽,曰诮,曰讥,曰奚落,曰调侃,曰取笑,曰开玩笑,日戏言,曰孟浪,曰荒唐,曰挖苦,曰揶揄,曰俏皮,曰恶作谑,曰旁敲侧击等。然皆或指尖刻,或流于放诞,未能表现宽宏恬静的“幽默”意义,犹如中文之“敷衍”、“热闹”等字亦不可得西文正当译语。最近者为“谑而不虐”,盖存忠厚之意。幽默之所以异于滑稽荒唐者:一在于同情于所谑之对象。人有弱点,可以谑浪,已有弱点,亦应解嘲,斯得幽默之真义,若单尖酸刻薄,已非幽默,有何足取?张敞谓夫妇之间有甚于画眉者,汉宣帝,不究其罪,此宣帝之幽默。郑人谓孔子独立郭门,“累累然若丧家之狗”子贡以实告,孔子欣然笑曰“形状未也,而似丧家之狗,然哉!然哉!”此孔子之幽默。二、幽默非滑稽放诞,故作奇语以炫人,乃在作者说者之观点与人不同而已。幽默家视世察物,必先另具只眼,不肯因循,落人窠臼,而后发言立论,自然新颖。以其新颖,人遂觉其滑稽。若立论本无不同,故为荒唐放诞,在字句上推敲,不足以语幽默。滑稽之中有至理,此语得之。中国之言滑稽者,每先示人以荒唐,少能庄谐并出者,在艺术上,殊为幼稚。中国人最富幽默,虽勇于私斗,睚眦必报,极欠幽默之态度,而怯于公愤,凡对于国家大事,纸上空文,官样文章,社章公法,莫不一笑置之,此乃中国特别之幽默性。中国之永远潦倒,即坐此幽默之亏。中国文人之具有幽默者,如苏东坡,如袁子才,如郑板桥,如吴稚晖,有独特见解,既洞察人间宇宙人情学理,又能从容不迫出以诙谐,是虽无幽默之名,已有幽默之实。《论语》发刊以提倡幽默为目标,而杂以谐谑,但吾辈非长此道,资格相差尚远。除介绍中外幽默文字以外,只求能以“谑而不虐”四字自相规劝罢了。

  五、论幽默

  幽默本是人生之一部分,所以一国的文化,到了相当程度,必有幽默的文学出现。人之智慧已启,对付各种问题之外,尚有余力,从容出之,遂有幽默——或者一旦聪明起来,对人之智慧本身发生疑惑,处处发见人类的愚笨、矛盾、偏执、自大,幽默也就跟着出现。如波斯之天文学家诗人荷麦卡奄姆,便是这一类的。“三百篇”中《唐风》之无名作者,在他或她感觉人生之空泛而唱“子有车马,弗驰弗驱,宛其死矣,他人是愉”之时,也已露出幽默的态度了。因为幽默只是一种从容不迫达观态度,《郑风》“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的女子,也含有幽默的意味。到第一等头脑如庄生出现,遂有纵横议论捭阖人世之幽默思想及幽默文章,所以庄生可称为中国之幽默始祖。太史公称庄生滑稽,便是此意,或索性追源于老子,也无不可。战国之纵横家如鬼谷子、淳于髡之流,也具有滑稽雄辩之才。这时中国之文化及精神生活,确乎是精力饱满,放出异彩,九流百家,相继而起,如满庭春色,奇花异卉,各不相模,而能自出奇态以争妍。人之智慧在这种自由空气之中,各抒性灵,发扬光大。人之思想也各走各的路,格物穷理各逞其奇,奇则变,变则通。故毫无酸腐气象。在这种空气之中,自然有谨愿与超脱二派,杀身成仁,临危不惧,如墨翟之徒,或是儒冠儒服,一味做官,如孔丘之徒,这是谨愿派。拔一毛以救天下而不为,如杨朱之徒,或是敝屣仁义,绝圣弃智,看穿一切如老庄之徒,这是超脱派。有了超脱派,幽默自然出现了。超脱派的言论是放肆的,笔锋是犀利的,文章是远大渊放不顾细谨的。孜孜为利及孜孜为义的人,在超脱派看来,只觉得好笑而已。儒家斤斤拘执棺椁之厚薄尺寸,守丧之期限年月,当不起庄生的一声狂笑,于是儒与道在中国思想史上成了两大势力,代表道学派与幽默派。后来因为儒家有“尊王”之说,为帝王所利用,或者儒者与君王互相利用,压迫思想,而造成一统局面,天下腐儒遂出。然而幽默到底是一种人生观,一种对人生的批评,不能因君王道统之压迫,遂归消灭。而且道家思想之泉源浩大,老庄文章气魄,足使其效力历世不能磨灭,所以中古以后的思想,表面上似是独尊儒家道统,实际上是儒道分治的。中国人得势时都信儒教,不遇时都信道教,各自优游林下,寄托山水,怡养性情去了。中国文学,除了御用的廊庙文学,都是得力于幽默派的道家思想。廊庙文学,都是假文学,就是经世之学,狭义言之也算不得文学。所以真有性灵的文学,入人最深之吟咏诗文,都是归返自然,属于幽默派、超脱派、道家派的。中国若没有道家文学,中国若果真只有不幽默的儒家道统,中国诗文不知要枯燥到如何,中国人之心灵,不知要苦闷到如何。

  老子庄生,固然超脱,若庄生观鱼之乐,蝴蝶之梦,说剑之喻,蛙鳖之语,也就够幽默了。老子教训孔子的一顿话:“子所言者,其人与骨皆已朽矣,独其言在耳。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若是而已。”无论是否战国时人所伪托,司马迁所误传,其一股酸溜溜气味,令人难受。我们读老庄之文,想见其为人,总感其酸辣有余,湿润不足。论其远大遥深,睥睨一世,确乎是真正eomic spirit(《说见》下)的表现。然而老子多苦笑,庄生多狂笑,老子的笑声是尖锐,庄生的笑声是豪放的。大概超脱派容易流于愤世嫉俗的厌世主义,到了愤与嫉,就失了幽默温厚之旨。屈原、贾谊,很少幽默,就是此理。因谓幽默是温厚的,超脱而同时加入悲天悯人之念,就是西洋之所谓幽默,机警犀利之讽刺,西文谓之“郁剔”(Wit)。反是孔子个人温而厉,恭而安,无适,无必,无可无不可,近于真正幽默态度。孔子之幽默及儒者之不幽默,乃一最明显的事实。我所取于孔子,倒不是他的踧踖如也,而是他燕居时之恂恂如也。腐儒所取的是他的踧踖也,而不是他的恂恂如也。我所爱的是失败时幽默的孔子,是不愿做匏瓜系而不食的孔子,不是成功时年少气盛杀少正卯的孔子。腐儒所爱的是杀少正卯之孔子,而不是吾与点也幽默自适之孔子。孔子既殁,孟子犹能诙谐百出,踰东家墙而搂其女子,是今时士大夫所不屑出于口的。齐人一妻一妾之喻,亦大有讽刺气味。然孟子亦近于郁剔,不近于幽默,理智多而情感少故也。其后儒者日趋酸腐,不足谈了。韩非以命世之才,作《说难》之篇,亦只是大学教授之幽默,不甚轻快自然,而幽默非轻快自然不可。东方朔、枚皋之流,是中国式之滑稽始祖,又非幽默本色。正始以后,王何之学起,道家势力复兴,加以竹林七贤继出倡导,遂涤尽腐儒气味,而开了清谈之风。在这种空气中,道家心理深入人的心灵,周秦思想之紧张怒放,一变而为恬淡自适,如草木由盛夏之煊赫繁荣而入于初秋之豪迈深远了。其结果,乃养成晋末成熟的幽默之大诗人陶潜。陶潜的责子,是纯熟的幽默。陶潜的淡然自适,不同于庄生之狂放,也没有屈原的悲愤了。他《归去来辞》与屈原之《卜居》、《渔父》相比,同是孤芳自赏,但没有激越哀愤之音了。他与庄子,同是主张归返自然,但对于针砭世俗,没有庄子之尖利。陶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只见世人为五斗米折腰者之愚鲁可怜。庄生却骂干禄之人为豢养之牛待宰之彘。所以庄生的愤怒的狂笑,到了陶潜,只成温和的微笑。我所以言此,非所以抑庄而扬陶,只见出幽默有各种不同。议论纵横之幽默,以庄为最,诗化自适之幽默,以陶为始。大概庄子是阳性的幽默,陶潜是阴性的幽默,此发源于气质之不同。不过中国人未明幽默之义,认为幽默必是讽刺,故特标明闲适的幽默,以示其范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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