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4)
女人弄好饭菜也出来站在门边,用心听着。梅玲和一位少女站在一块儿,她母亲就是族长的侄女,也在被抓之列。听说送去的女人只有一个闺女,其余都是已婚的妇人。男人的脸色都很不耐烦,很紧张。只有响尾蛇喝了老酒,兴高采烈的。他用手指敲桌面,开始唱一首北方哀调,是一句描写三国时代关公出奔的戏曲中的片断。
长空里野雁声声啼
一颗心跳到眼角边……
这是京腔,调子很高。响尾蛇正在唱英雄关公的曲调。他绷起面孔,眼睛转来转去,自己一面倒酒一面说话,一面断断续续唱着。
“我响尾蛇今晚有机会替国家和村里服务,你们看日本兵还逃不逃得掉。我和你们谈一笔生意,今天晚上打完后,春姑算我的。”
“没有人敢和你争。”有人说。
“这才对。没有英雄,就没有美人;没有美人,也就没有英雄。”
大家告诉老彭,春姑是一个寡妇的女儿。她是送给敌人的女眷中唯一的未嫁姑娘。她们母女一起被送去,一方面因为她和男人随便惯了,一方面也因为这次打算用计,她们母女自愿前往。她们献出自己来救其他女人,村民对于寡妇母女的看法完全改变了。
“唱骂曹歌!”有人叫响尾蛇唱,观众一致赞成。他又倒了一杯酒,咳嗽几声,准备唱。
他一开始唱,脸色就变了。他是个十分不错的唱戏者,开口骂奸相曹操,声音起初带有学者的韵味,后来愈唱愈紧凑,愈大声,就露出自己的本音,他的拍子愈快,脸孔也涨红了,眼睛也发出愤恨之光。
突然他打住说:“不,我不唱这个。”
他的眼睛扫瞄群众。然后他开始唱“四郎探母”,是叙述一个流离的战士探望久别的母亲。大家都静坐着,他唱到“喔,娘!”的时候,那个十八岁的少年放声大哭,其他人也纷纷落泪。
然后族长起身叫大家集合。他转向女人说:“我送他们出发就回来。整夜点着火,把一切准备妥当。叫医生来,整夜在屋内等候。”
老彭要大家从庙里出发。他们分成三组,带枪的打头阵,带刀的是攻击的主力,拿代用武器的人分别埋伏和增援。他们还派遣一个特别小组负责解救女人。
队长走上庙宇的台阶,简单指示几个要项:
“记住三件事,”他说,“第一,要完全肃静。如果我们还没到就被敌人发现,我们就输了。第二,紧跟着自己的队伍。我会作信号,你们再呐喊攻击。第三,协助伤者撤退。混战中若有疑问,就叫‘老乡’,否则你们会杀错自己人。”
天色完全暗了,开始飘着细雨。他们等了半个钟头,群众开始不耐烦了,但是队长坚持要等,因为他们得等到半夜敌人熟睡的时候才到达。大约十一点钟,命令下达了,他们冒着细雨,沿着运河岸出发。
那天晚上全村没有一个人睡觉。老彭陪族长和医生坐了一整夜。大家劝梅玲和玉梅上床,村妇们则在厨房里烧火。外面雨丝不断。族长几次跑到其他人家去,看到灯火低燃,女人和大孩子们都熬夜等消息,等男人回家。
五更天左右,第一批壮丁回来了,消息在凌晨传遍了全村。他们全身湿透了,又累又饿,鞋子也沾满污泥,但是脸上却挂着笑容。
“怎么样?”
“全胜!日本兵一个也没逃掉!”
“我们的妇女平安吗?”
“全部平安,她们随后面的人一起回来。”
然后他们的脸色暗下来,说他们村里有两个青年被杀,还有人受伤。
又有一批人慢慢回来,坐在地上。屋里和庭院乱哄哄的,女人端出一盆热水、面条、葱饺和一些高粱酒。男人们立刻谈论,叙述他们的战绩,纠正或补充别人的说法,女人则挤过来听,还问问亲友的消息。
日本人像网中鱼,被逮了个正着。除了卫兵,他们全在一间大宅里呼呼大睡,那儿本是一富人的住宅,后来改作学校。攻击者扑到卫兵身上,默默地用大刀杀死他们,然后分几个方向冲进屋里。战斗七八分钟就结束了。很多日本兵一醒就被干掉了,连摸枪的时间都没有。有些人跳出窗口,被村民夺来的机关枪射中了。有些人想游过运河,却被岸上的一组人打死。奉命救人的小组凭女人的尖叫声找到了她们。除了春姑母女,她们都睡在一个房间的地板上。
响尾蛇四处搜索,在暗夜里呼叫春姑。她被找到时,她说一听到枪声,就拖着母亲往外——越过墙顶,向边门跑去。“我抓起一根长柄叉,也不晓得是哪来的。一个日本兵正向我冲过来。‘你这个王八蛋!’我说,‘今天看我的了。’我在暗夜里乱刺一通,我想我叉中了他的咽喉。他像老鼠一般窒息了,呼呼直喘气。我感到那老狗的鲜血喷到我身上。”
另外一个壮丁插嘴大叫大笑说:“是啊,忽然她骂我们:你们怎么不告诉我你们要来?她说,我可以在里面多杀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