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追随政府携稚小木兰入蜀 全民抗战汇洪流国力西迁(8)
木兰和她全家人和这人潮一齐向前进,都是奔向同一个方向。荪亚说他们一到了大路上,他看能不能雇到一辆汽车,即便付出荒唐的高价钱。但是,至少现在他们还得向前徒步而行。那天晚上,他们在露天旷野,和数百名别的难民,扎营过夜,用少数的毯子和衣裳遮盖着身体。
第二天,他们走到了一个小镇,幸而左忠看见一家的后院儿里有一辆手推车。荪亚进去打听,发现那个农夫刚从天台山去了一趟回来。荪亚劝动了他再推车去一趟,幸而人家答应了。这样,左忠就可以减少一部分负担,木兰跟女儿也可以轮流坐在手车的一边儿。一年以前,或者也可以说一个月以前,坐手车旅行,木兰一定觉得很有诗意,但是现在她以为,与其说是诗意的事,还莫如说是使人舒服的东西,是两条劳累的腿的救星。
现在他们靠近大道了。那天下午,他们看见路旁一个大概一岁大的婴儿,在死去的母亲身旁啼哭,母亲显然是因为肚内无食露宿在外而死的。木兰荪亚俩人没说一句话,同时走过去,木兰把他抱起来,放在手车上。阿眉照顾她,免得掉下车去。
那天晚上,他们找到一个农家过夜。
第三天,十二月三十一日,他们走近了公路。他们接近了天台山脉的开端,花岗岩的山峰在平原上插天而立,大道就由中间穿过。公路宽广笔直,难民的行列在广阔的平原上伸展到好远好远,仿佛一条由人类构成的活动的长城,似乎长得无头无尾,随着公路越过山坡,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
在公路上还没有走很远,他们来到了一个所在,两个巨形的峭壁分立在大路的两侧,好像多少年前巨大建筑的大门的残基废柱。不久,在他们前面的远方传来轰然巨响,正像雷声。最初听来像遥远处的海啸,又像洪水决堤的奔流声。声音起落相续,在山谷中回音传送。渐渐走近,发现原来是人声,又像在空中撕裂巨幅的绸锻。大家非常吃惊,非常恐惧,心中以为听来像古代的战场,又像叛军的喧嚣。大队的难民从大道上让开,因为在远处,接连一串串的黑物体向他们坚定稳重的移动过来。过了一会儿,他们看清楚是军队的卡车,上面载的是中国兵,高举着手向这些难民欢呼。如洪波巨浪起伏相续的欢呼声,向他们涌近,又由巨大的峭壁将声音传回。他们是开赴杭州前线的部队。
军队的卡车近了。士兵戴着钢盔在车上站得威风凛凛,向老百姓招手。士兵得到民众的欢迎。开始唱出军歌,那军歌的重复句子是:
上战场
为家为国去打仗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乡
木兰的眼泪开始往下掉。这时她四周每个人都参加了震耳欲聋的欢呼。歌声渐渐在远处变小,站在道旁的群众的欢呼声也渐渐淹没了那远处的歌声。靠近木兰的难民站着往后看,很多人还在欢呼,有些人在流泪。
过了一个钟头,有五十辆军车经过,刚才的那样的场面又重复出现。这一次,几架中国飞机从他们头上飞过,往北方飞去。疯狂般的欢呼声又从群众中飞起,又在山谷中震荡。天台山花岗岩的峭壁也似乎加入了群众的欢呼,那声音似乎是由岩石内部震动而发出的,几乎和人的腔调相同,那声音是军歌中的重复词句:
山河不重光
誓不回家乡
这样,岂非山岩也说出话来!
木兰觉得一个突然的解脱,深深在内,非语言可以表达。她以前也曾有这种解脱的经验,那是三十年前的中秋夜,她发现自己和立夫相恋的时候儿。在那次解脱时,她发现了自我,而在这一次的解脱,她却丧失了自我。因为由于这次的新的解脱,在这次的逃难的路途中,她开始表现出前未曾有的作为。
将近一点的时候儿,他们遇到两个孤儿,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和她九岁的弟弟,俩人向他们要饭吃。木兰想到自己孩童时迷失的情形。
木兰问:“你们的爸爸妈妈呢?”
小女孩回答说:“死了。”
“你们是什么地方儿的人?”
“松江。房子和街道都炸了,点火烧了。我们原不想离开,但是全镇上只有五个老年人,几条狗,他们也没法子管我们俩。善心的大娘,我弟弟饿了。”
“你们由松江一直走来的吗?”
“是。一路要饭来的。”
那个小弟弟以前显然是很健壮的,但是现在看着呆呆的,毫无办法的样子,似乎一切完全依赖着姐姐。
木兰说:“咱们带他俩走吧。”
荪亚问:“那怎么带得了?”
木兰说:“放在手车上。”
那个女孩子说:“好大娘,我们能够走。至少我还能走。
您先给我们点儿吃的东西吧。”
荪亚说:“来,上手车上来坐。”姐姐弟弟大感意外,和那个一岁的婴儿一同坐在车上。
推手车的乡下人说:“太太,您真是个好心人。您若再这样儿,您自己就不能坐车了。”
木兰回答说:“好了,我们就带他们俩,不再多带了。我们大人可以走。”
那个乡下人喊说:“太太,我也跟您到内地,给您做个仆人吧。
松江来的那个女孩子是真累了。她和她弟弟都面有饥色。锦儿把他们在前面村庄买的饼拿出来给他们吃。姐姐弟弟两个人只吃不说一句话,只有真正饿的人才这样吃东西。
快到日落时,他们走到一条小溪,过桥时,看见下面岸上躺着一个女人,丈夫和四五个孩子围绕在身边。
木兰说:“站住!”
荪亚说:“现在又干什么?妙想家。”
“那个女人生孩子呢。”
木兰往回跑到岸边儿。推车的停住了,吓了一跳。荪亚在后面向她喊:“你现在又有什么新主意?再带个孩子吗?”
木兰往岸上跑着说:“我知道怎么办,不会乱来的。”
那个女人躺在空地上,新生的孩子躺在妈妈身旁一块蓝布上,丈夫正用一块旧毛巾擦孩子身上的血。但是脐带还没有切断。那个乡下女人正在自己接生,她正向丈夫说:“先把孩子盖起来。把胎胞和脐带先放在外面。我只要休息几分钟,慢慢就可以照顾他了。”现在木兰和锦儿已经走近,荪亚和阿眉站得远一点儿,做丈夫的向他们默默的望着。
木兰说:“我来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