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灯火阑珊中年心事浓如酒 暗香浮动少友情怀总是诗(2)
在这段日子里,娄无畏和柳梦蝶的情感,又有新的变化,变得更恍惚迷离了。娄无畏虽然一直在压制自己的感情,可是仍不免有时流露。尤其令得他苦痛的是:柳梦蝶时时在有意无意之间,会提起左含英来。而娄无畏看得出,每当她提起左含英时,总不自觉地流露着一份喜悦之情。
娄无畏的心情在矛盾中。他正如蜘蛛之甘缚于自己的网,很难于自拔了。他一面觉得他需要像柳梦蝶一样的少女在他的身旁。但另一面却觉得,不应该用情感去束缚这样纯真的一个少女:她是如此年轻,而自己已经渐渐“老”了。他想:她应该有她的幸福、她的欢乐,看来她是喜欢左含英的,那未何必横在他们之间,作一个障碍?更何况他也隐隐觉得,柳梦蝶好像是在“可怜”他,这叫他无法忍受,他的英雄意气,把受人“可怜”当成是一种耻辱,就算柳梦蝶肯爱他,但这爱是搀杂着“可怜”的成份的话,他是宁愿孤独终生,也不愿接受的。而且在另一面他又觉得,不知是不是由于年龄的不同,引起心理的差异,他觉得两个人之间的谈话,常常不会很自然,不会达到他所企望的“心灵上的和谐”,他想“退出”,但又不能毅然“退出”,情感上的矛盾,引起的苦闷是一天天在扩大了。
同时柳梦蝶的心情也一样陷入矛盾与苦闷之中,在她纯洁的心灵上,她不愿任何入受到痛苦,何况是她所敬爱的大师兄。因此她是尽可能的对他温柔体贴。但是每当她觉察出大师兄有意无意之间所流露出的爱意时,她又不禁觉得后悔。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她不知道这样下去,会弄成什么局面。她有意对大师兄“体贴”,但自己又后悔这种“体贴”。她恐怕会引起大师兄的“误解”,她更害怕大师兄的情感,又一次的像狂潮疾风似的卷来。
她同娄无畏的往来,别的人倒没有觉察出什么异样,可是却瞒不过精明的刘三姑。刘三姑和她同住一间房子,常常看见她深夜失魂落魄地回来,心里早已“瞧料”(猜中)几分了。
有一天晚上,刘三姑径直地间柳梦蝶有什么心事,径直地问她是不是“欢喜”大师兄。她还这样的一半玩笑,一半认真地对柳梦蝶说:“姑娘长大了,是该找婆家了!我看你的大师兄人又好,又老实,又有本事,和你正是一对儿!”
“找婆家!”刘三姑的话语,宛如在她耳边响起一个焦雷!她从没有想到过“找婆家”的事,但现在却不能不想到了。是的,女孩子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可是她又怕想到“要嫁人”这件事,她甚至这样天真地想:就是要嫁人,也要过八年十年再说。
可是嫁给谁呢?她不能想像会嫁给大师兄。那么嫁给左含英吗?她又觉得不忍这样地“抛开”大师兄,让他去独自忍受苦痛。她想,还是不要嫁人吧,再不然,等过了十年八年,人事沧桑,情况一定会变,那时再想这件事情吧。
可是,她又想起大师兄已经是中年人了,他不比自己,再过十年八年,大师兄已经四十开外,到那时如果自己不嫁给他,他会更其失望,也会很难再找到其他女孩子。因此他又觉得不应该这样“拖”下去,还是干干脆脆告诉大师兄,自己不愿嫁人,请他找别个女孩子吧。但,想是这样想,可怎能说得出口呢?大师兄也没有谈过结婚的事情,何况她还害怕损伤了大师兄的“尊严”。
有事情闷在心里,是最难受的。而这种事情又是连对父母也不方便谈的。于是当刘三姑再三追问她时,她忍不住低声对刘三姑倾诉了。可是她也不敢,也不能清楚他说出自己的心情,她只说看来大师兄娄无畏和三师兄左含英都“喜欢”她,因此她心乱得很,不知该怎样决定。
刘三姑听了,噗哧笑道:“这还不容易决定?你喜欢谁就嫁给准好了!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有谁能强着把你拖进花轿?”她倒是说得那样轻松,那样爽朗,柳梦蝶可是一点也拿不定主意,“喜欢谁?”这事情就不简单,而且她觉得,不是别人在迫她,而是一种无形的潜力在迫她,叫她自己不忍抛开大师兄,她觉得这不是“喜欢谁”的问题,自己纵是“喜欢”左含英更多一点,也不能说离开就离开大师兄的。
他们两人在这种苦闷的心情中过了半个多月,终于有一天李来中告诉他们道:“左含英明天就回来了!”
原来李来中派人到天津时,柳剑吟恰巧不在天津,到外面联络江湖上的帮会去了。到他回到天津时,一听左含英告诉他,柳梦蝶已给娄无畏找回来了,他不禁老泪纵横,喜极而泣,说道:“苦了这孩子了,三年来她不知受了多少折磨?现在找回来了,我也安心了!”他不知道柳梦蝶这三年来并没有受什么折磨,她在心如的照料下,过得好好的,还学了一身武艺。
柳剑吟是非常想念他的爱女的,但他不能立刻回来,当时的形势已经发展得很严重,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料理。他想了又想,终于叫左含英代他回来一趟,一方面固然是代他看看柳梦蝶到底现在是怎么个“样儿”?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有一些大事情要问李来中的主意。
娄无畏听到“左含英就要回到通州”,心中很是不安,他的心情是既喜悦而又混乱。喜的是:他又可见到隔别多年的师弟了,他觉得爱柳梦蝶是一回事,但师兄弟之情,是不会因妒忌而变成“敌人”的;混乱的是:他不知该怎么做,事情好像该临到决定的前夕了。他想了又想,突然在半夜里披衣起床,倏地朝柳梦蝶住处奔去。
其时已月过中天,夜凉如水,女营外刁斗无声,只在远处有卫兵巡逻来往。柳梦蝶一听通报,就马上出来见他,好像她也深宵未睡,等着他来找似的。
两人在月光之下一再徘徊,月色溶溶,夜风萧萧,良久,良久,娄无畏才抬起头来,凝视着柳梦蝶说道:“妹妹,(他在大青山畔那一夜之后,已不称“师妹”,而改称“妹妹”了。)我有几句话一定要和你说:“我很后悔搅乱了你的平静。我现在已经想过了,我以前惯于孤独,今后也将惯于孤独,何况你还愿意做我的妹妹,我已经是很满足的了!
“我想过了!我已经渐渐衰老了!这不单是年龄上衰老,我说的是我的心境。而你还是这样年轻,你的生命还刚刚开始,我不能‘拖’住你,我也不应该拖住你。
“我想过了,左师弟是更适合你的,他也是这样年轻,请恕我直说,你们应该是一对最好的伴侣。你们的结合,将会在江湖上留下佳话。
“至于我呢?妹妹,你不必管我,我这一生,已经是注定在江湖上流浪亡命的了!”
“不!”柳梦蝶眼睛凝着泪珠,对娄无畏喊道。但“不”之下又是什么呢?柳梦蝶可一时又说不出来。待她再想好话想说时,娄无畏已似掠水惊鸿,飘然而去了。柳梦蝶稍一迟疑,便不见了他的影子!
这一晚,柳梦蝶想到许多许多,终于在她心内,也暗暗地有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左含英回来了,他欢喜得一步三跳地跑进营门,李来中和几个高级首领,以及娄无畏、柳梦蝶都在中堂等着他,这不是因为李来中看重他的本人,而是因为他代表柳剑吟前来,他们急于要知道天津的消息。
左含英可并不怎样先看李来中,他只是急急地游目四顾,找寻柳梦蝶,可是当眼光一碰到柳梦蝶时,他不禁呆住了!柳梦蝶颜容憔悴,双眉深锁,似郁似怨。左含英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师妹!”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弄得左含英一肚子的话都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