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追究祸因变生肘腋 难开心锁泪湿罗衣(15)
瑶光散人说是“不听”,但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却发出了两声冷笑。
玉虚子继续说道:“不错,他也犯了一般世家弟子的通病,自以为能武能文,就不免有点自命风流自赏。他看不起庸脂俗粉,有时却也和他同一样身份的朋友在风月场中走走。但那也只是逢场作兴而已,并非真的拈花惹草的。当时的风气如此,他的毛病只是不能免俗。其实他的一班朋友并无品格低下的人在内,即使是在风月场中的宴会,也只是饮酒赋诗。”
瑶光忽道:“你替那位自命风流的美男子辩解,也似乎辩解得太多了?”
玉虚子继续说道:“后来那个男子在江猢行侠仗义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女子,他才深自忏悔,知道自己过去错了。”
瑶光冷笑道:“他那样骄傲,也会知错么?”
玉虚子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正因为他妄自尊大,一旦发觉他自己原来是井底之蛙的时候。他才知错。过去,他眼中所见都是庸脂俗粉,只道普天下女子都是如此,没一个女子配得上他。待到他结识了那个女子,唉……”
瑶光道:“怎么样?”
玉虚子道:“那女子才貌胜过他,武功胜过他。唉,不是他看不起别人,而是他怕别人看不起他了。”
瑶光道:“你倒很会替别人送高帽。嘿嘿,那我倒要问你了,既然那个女的这样好,何以他们后来又会闹翻?”
玉虚子道:“因为那个女的比他更骄傲,她不能原谅他的过去。”
瑶光道:“就只不能原谅他的过去这样简单?”
玉虚子道:“还加上一点小小的误会。”
瑶光道:“一点小小的误会?你倒说说看,那是什么样的误会?”
玉虚子道:“他的父母替他订了一头婚事。其实他是不知情的。家中给他订婚之时,他正在出门呢。”
瑶光道:“我也曾经听过这个人的故事,和你说的好傍并不一样。他的未婚妻和他本是中表之亲,青梅竹马,自小就给家人当作一对小夫妻的。可是他和表妹的事情,他却从来没有对那个女子说过。”
玉虚子道:“误会就在这里了,他并不是个拘谨的人,他和表妹一起长大,尽管别人拿他们来开玩笑,他自问心里无他,每次回家,还是乐意陪表妹一起玩的。他也并不认为这是严重的事情,所以也就没有想到要提前告诉那个他所喜欢的女子。”
瑶光道:“提前是什么意思?”
玉虚子道:“他喜欢那个女子,却不知道那个女子是否肯接纳他的爱意。他是准备待交情更进一步,才向那女子求婚的。在那女子答应了他的婚事之后,当然是什么都会告诉她的。不料家里给他订婚之事,却是那个女子先知道的、他怎样解释,她却不能原谅他了。”
瑶光道:“他们吵翻之后,第二天晚上,他做什么?”
玉虚子道:“和一个好朋友在蓬莱阁饮花酒。”蓬莱阁是扬州一间最出名的妓院。
瑶光散人连连冷笑。
玉虚子不待她发话便即说道:“他得不到心上人的谅解,胸中郁闷难渲,这才无可无不可的陪朋友去饮花酒,也好借酒浇愁。”
瑶光散人冷笑道:“如此说来,倒是那女子的过错了?”
玉虚子道:“不是谁的过错,只是对一件事情,各有不同的看法罢了。他跑到风月场中借酒浇愁,的确是太过放纵自己,但如果你知道他当时那样苦闷的心情,我想你也不至于认为他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了吧?”
瑶光冷笑道:“我不但应该原谅他,似乎还应该帮他骂那个女子太过古板,不懂得欣赏他的名士风流,对吧?”
玉虚子道:“如果他知道那女子那晚还留在扬州,他一定不会跑去蓬莱阁的。但他虽然是在妓院之中,却的确是眼中有妓,心中无妓。”
瑶光道:“哦,心中无妓?但我听说,那晚他好像还为了一个扬州名妓和别人争风打架?”
玉虚子道:“打架是实,争风是假。蓬莱阁有个卖艺不卖身的清水倌人,陪他朋友喝酒,有个土豪强要‘梳拢’(即要她陪宿之意)她,他一腔闷气,正要找个地方发泄,就发泄在那土豪身上。后来他才知道,他喜欢的那个女子正是因为听到他这件事情,气跑了的。唉,说闲话的人当然都是喜欢加油添酱的……”
瑶光道:“那个女子还不至于去呷一个妓女的醋!”
玉虚子道:“那她为何不肯原谅他呢?”
瑶光道:“第三天他去了什么地方?”
玉虚子道:“第三天一早,他就回家去了。”
说至此处,他偷偷一看瑶光面色,不觉叹道:“我明白了,那个女子一定是误会他赶回家去的原因,以为他是因为和她闹翻了,又要回到未婚妻的身边了。”
瑶光道:“难道不是这样么?”
玉虚子道:“要是他汀算回家娶妻,后来也不至于出家当道士了。”
瑶光道:“那是因为他的未婚妻也不肯原谅他的缘故。”
玉虚子心情激动,说道:“咱们不必绕着圈子说话了,我给你看白纸上的黑字!”眼中含泪,拿出一封信来,抽出发黄的信笺,递给瑶光。
瑶光道:“这、这是……”
玉虚子道:“这是爹爹在我给他的一封信上的批示。这封信是我在自家的门口写的。”
瑶光散人先看“批示”,只见那几行字笔划歪斜,写的是:“婚姻大事,当有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抗命拒婚,即属不孝。父子关系,早已脱离,收回成命,应毋庸议。但你表妹目前尚未许配他人,除非你求得她准你恢复夫妻名分,井为你术情,否则吾家决不能容此不孝之子进门也!”
玉虚子说道:“你现在明白了吧,我回家是为了办退婚的。但得不到父亲的谅解,他以脱离父子关系来作威胁,逼我遵从父母之命。我不肯屈服,只好到武当山去做道士。”
此时瑶光亦已把玉虚子那封信看完了。是玉虚子求父亲准他回家省亲的一封信。“为什么你这封信是在自家的门口写的?”瑶光问道。
玉虚子道:“这是过了两年之后的事了,我以为过了一段日子,爹爹的气也应该消了一些。哪知我回到家门,爹爹却命家人拦阻,不许我踏进家门。我讨了纸笔,写这封信向他求情,但结果却仍是得到如此这般的批示。唉,后来我才知道,爹爹那时正在病中,他有病也不许我进去看他,可知他对我的气恼。他的书法本来是很好的。想必一来是因他在气怒之中,二来是体弱无力,笔划才这样歪。后来,再过一年,爹爹,他、他就死了。”
他用不着“画蛇添足”,瑶光已经知道他也并没遵从父亲的“批示”,去求他的表妹“蓄水重收”了。
瑶光半晌说不出话,过了一会,方始叹道:“都是我,我……累得你们父子……”
玉虚子道:“我从不怪你。得不到父亲的原谅,当然难过,但若是得不到你的原谅,我更加难过。”
瑶光道:“你的表妹呢?”
玉虚子道:“我爹爹去世之后,她也知道我是决不会改变主意的了。她现已经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你不至于现在还误会我……”
瑶光道:“过去的事不要提了,但我还有一事未明。”
玉虚子道:“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