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身世难言徒自苦 情怀愁锁倍堪怜(1)
杨华深入柴达木山区,放眼是一望无际的林海。
高原景色,奇丽万状。但也可以简单的用一个“大”字来形容。一块岩石可以有一间、两间甚至三间屋子那样大,而且奇形怪状,自成格局。有的像走兽,有的像飞禽,有的仿佛悬在半空,要立刻压下来似的。令人在下面走过,也不由得要有点儿提心吊胆。
山坡上尽是松、桧、柏和杉树,大的可两三人合抱,树干笔直,好像要刺破青天。树顶相连,枝叶密集,抬头只能望见一线蓝天。几股像飘带似的云雾环绕着山腰,将山峰隔成了几块,只有峰顶突兀地高耸云端。岩石上大都长着斑澜的赫红色、雪青色、或草黄色的鲜苔。斑驳的岩石,加上塔形的松树,绿色的草坪和匹练般的流泉,伊如巨匠挥毫,写出了一幅硕大无朋的山水画!
“大”之外就是“静”,听到的只是流泉的呜咽,松风的呼号,兀鹰的饿鸣。这些声音汇成林间的“元籁”。听到这些声音,更是令人感到静得出奇,静得可怕。
杨华穿过林海,踏过雪原,在这高原上的柴达木山区,已经走了两天,还没有碰见过一个人!
在静得出奇的林海里,他的心情却是丝毫也不平静。
首先,他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走了两天,还没有碰见一个义军?
他看了看金碧漪给他的地图,并没有走错。按说离开义军聚集的中心地点不到百里,已经是应该有义军巡逻的了。“或许是因为树林太大,我一时还未能凑巧碰上吧?”
杨华又想道:“尉迟炯想必早已到了,他会不会跟孟元超谈起碰上我和碧漪的事情呢?”
想起了金碧漪,想起了尉迟炯,他的心情越发不能平静了。
杨华的胸襟并非狭窄,但想起了尉迟炯骂他的那句说话:“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仍是止不住心头的隐痛。虽然尉迟炯在和他交手之后,业已为了这句话向他道歉。
那晚尉迟炯虽然没有明白他说出来,但从他的语气之中,则已显然透露,他是受了江海天之托要给金碧漪做媒的。男的是谁?不用说当然是江海天的第二个儿子,金碧漪的那位江师兄了。
杨华不禁心中苦笑:“江、金两家,门当户对。江大侠的儿子配上金大侠的女儿,那可真是天作之合啊!我算什么?怪不得尉迟炯要骂我是癞蛤蟆了。”
杨华放眼无边的林海,皑皑的雪景,不知怎的,忽地想起金碧漪对他说过一句话:“天地宽广得很,一点无关大局的恩怨,我看也不必老是放在心上。你说是吗?”
是呀,天地宽广得很,他现在是深深体会到了。这无边的林海,这浩瀚的雪原,都可以令人胸襟豁然开阔,在这宽广的天地之中,自己却为着私情苦恼,岂不是太可笑了么?
这句话是金碧漪在小金川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说的,当时她说这话,为的是规劝他不要去向孟元超寻仇,而现在杨华却用来自我开解,希望自己能够在相思的苦恼中解脱出来。效果如斯,自是大违金碧漪的初意了。
只须再走几十里路,就可以到达义军的营地了,金碧漪或许见不着,孟元超是一定可以见得着的了!
杨华咬了咬牙,心里想道:“我这一生的不幸,和孟元超有极大的关系,无论如何,我都要弄清楚真相。假如他真的是像爹爹所说的那样坏的人,我拼着受天下英雄暗骂,也一定不能放过了他。”但他却怎想得到杨牧其实不是他的父亲?杨牧编造的谎言,已经深深毒害了他纯洁的心灵。
森林里隐隐传来郁雷也似的轰轰发发的声音,原来是山峰上挂下来的瀑布,从高处奔腾倾泻,冲击两旁的岩石。杨华走到瀑布脚下,看那瀑布在丽日下洒起金色珍珠的泡沫,凉气逼人,不禁精神为之一爽。
他喝了几口凉水,抹了一把脸,心中的尘垢似乎也给这奔腾的瀑布冲洗干净,坐下来略作小休。
忽听得一缕柔和的箫声随风飘来,越来越近。那轰轰发发的瀑布轰鸣,竟是压它不住!
杨华吃了一惊,不但惊奇于吹萧者深厚的内功,更惊奇的是这人所吹的曲调,他好像是什么时候曾经听见过的。箫声柔和悦耳,好听极了。端的有如“间关荤语花底滑,幽咽流泉下水滩!”吹的是江南曲调,好像把人带到了“暮春三月,杂花生树,群蓉乱飞”的江南。
遥远的记忆在心底尚未模糊,山明水秀的江南,杨华也是曾经到过的,不过那时不是茑飞草长的暮春,而是“已凉天气未寒时”的暮秋。
他想起来了,七岁那一年,宋腾霄把他从父亲的“灵堂”之中从他的姑姑手里夺去,带他到江南去找他的母亲。宋腾霄喜欢吹萧,一路之上,就曾不止一次吹过这个曲调。
一个清脆的女声按拍低吟,与箫声相和。
“画船载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盏催传,稳泛平波任醉眠。行云却在行舟下,空水澄钩,俯仰留连,疑是湖中别有天。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栏杆尽日风,绔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拢,双燕归来细雨中。”
同样的曲调,前一首是游兴方酣,充满欢乐的气氛;后一首是“群芳过后”,则不禁令人有萧瑟之感了。
杨华不懂审音辨律,却也感觉到了乐曲的情绪,不由得暗自想道:“不错这正是宋叔叔当年吹奏过的曲子。但当年是在江南,江南的风景可以西湖作为代表,在江南吹奏吟咏西湖的曲子,那是自然得很。但此处风光却与江南迥异,宋叔叔为什么还是要吹奏这个曲子?”
箫声嘎然而止,那女子道:“霄哥,你还是念念不忘西湖么?”
杨华躲在岩石后,向上望去,只见一男一女,在瀑布的上方,并肩而坐。那中年男子果然是宋腾霄。杨华想道:“这女的想必是他的妻子了。”
杨华猜得不错,这女的是宋腾霄的妻子吕思美。
宋腾霄叹口气道:“是呀,屈指一算,我已经有十二年没有回家了。不知不觉患上了思乡病啦。”
吕思美道:“大哥,我看你不是思乡,你是怀人!”
宋腾霄黯然说道:“不错,我在思乡,也在想起二十年前和元超,紫萝同游西湖的往事,你不会不高兴吧?”
杨华心中一跳:“紫萝?这不是妈的闺名么?”
吕思美叹口气道:“我也十分怀念云姐姐呢,唉,她在小金川的的墓不知能否保全,咱们今年可是不能给她上坟了。”
宋腾霄道:“这你不用担心,元超已经托人照料她的坟墓,那个地方外地人也是不容易找得到的。”
吕思美道:“说起来我是有点担心孟师哥呢,云姐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他的伤心依然未过。咱们是怀念好友之情,唉,但在孟师哥,却好像是他也死掉了一半了。”
宋腾霄道:“怪不得孟大哥伤心的,你不知道他们当年是怎样相爱……”吕思美道:“我怎么不知道?我也在替孟师哥惋惜呢。唉,这是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