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古道山村顽童惊侠士 深宵石室秘诏吓镖师(4)
“唉,我为什么要出来替官银保镖,自讨苦吃?这俩家伙不知我的来历,但江湖上的朋友,多少也知道我宣花斧樊英的小小名头,我为什么要甘心替官府当差?”樊英心中自言自语:“谁叫我是樊忠的侄儿!而那盐运使贯居却是我的世交兄弟。”原来当年张风府与樊忠、贯仲二人合称京师三大高手,张风府与明朝皇帝的世仇张丹枫相交,贯仲暗中出卖盟兄,用密折禀奏皇帝,却被张丹枫截获,将他杀了,这事情当时还引起张风府的一场误会。至于樊忠则是在土木堡被围之时,一锤击死卖国的奸宦王振,然后战死的。贯仲的儿子贯居靠着乃父的余荫在官场中混,竟混到了两湖盐运使的肥缺,樊忠的弟弟樊俊本来也是大内卫士,哥哥殉国之后,他也学张风府所为,弃官不做,归隐湖北老家。张、樊、贯三人当年结为兄弟,贯仲虽然出卖盟兄,其事只有张丹枫与张风府二人知道,二人隐恶扬善,此事从来不与外人说起(包括樊俊在内),三家后代交情仍在。此次贯仲的儿子贯居,做两湖盐运使,恰恰驻节武昌,因要押解三十万官银上京,责任重大,他信不过湖北巡抚手下的武将,故此再三恳求世叔樊俊相助,樊俊年老,不愿出山,所以派了儿子樊英保镖。樊英与黑道上的成名人物大半都有交情,暗中疏通,一路平安无事,想不到踏入了山东境内,竟在泰山之南,被一个蒙面大盗所劫。那一幕惊心怵目的劫案还历历如在目前。
那是新年过后没有几天的事,于、陆两位军官押解三十万两官银,已踏入山东境内,若过了山东,一到河北,就是京师兵力可及范围,更不愁出事了。两个军官兴高采烈,一路自夸自赞,以为是官军的威风,吓倒了江湖群盗,却不知那是樊英暗中的疏通。
那一日在距离蒙阴五十里的一个小镇歇宿,有几个叫化子前来乞讨,被陆管带叫官军打了一顿,驱逐出去,那几个乞丐,临走之时却哈哈大笑,樊英便知事情不妙,果然第二日到了泰山之南,忽听一声粗犷的大笑,一群强盗涌了出来,当前的就是那几个叫化子,纵马一冲,立刻把官军的队形冲乱。
樊英还来不及套江湖上的交情,那几个叫化子已将于、陆两个军官打倒,樊英迫得出手,将两个乞丐斫伤,忽听得那粗犷的笑声震耳欲聋,只见一个蒙面强盗,纵马如风,手起棒落,立刻将一个军官打得脑浆迸裂,于、陆两个军官武艺较高,又见机得快,立刻便逃,饶是如此,肩头上也都吃了一棒,樊英挥斧力战,接了那强盗三十多招,那强盗手中的杆棒也不知是什么做的,樊英用百炼精钢所铸的宣花大斧,碰着杆棒就发出如巨锤击钟的轰轰之声,接了三十多招,宣花大斧的斧口都倒卷了,那强盗哈哈大笑,叫道:“你也算得是条好汉,走吧!”只见他一提马缰巨棒照着装运官银的铁甲车乱打,几寸厚的铁皮,也不过挨了三棒便都裂开,他连碎三辆银车,指挥群盗,将里面的银鞘,全都驼上马背运走。那五百军官,打死的占十之六七,打伤的占十之二三,还有一些最精壮的全给群盗虏去。只有樊英和于、陆两个军官能够逃生。那蒙面大盗粗犷的笑声,手起棒落的威猛姿态,不但令得那两个军官这几天来常在梦中惊醒,即樊英想起,也觉心悸。
这蒙面大盗的来历,樊英全然不知,思量再三,只有张风府可以将他制伏,可是张风府却忽然失踪,而小虎子竟把他们锁在这个石室之内!
樊英正在闭目遐思,忽听得那两个军官道:“那小、小、小顽童还没有回来,咱们可要饿死啦!”他们本来想骂“小蛮牛”“小强盗”的,话到口边,却改称了“小顽童”,樊英禁不住“噗嗤”一笑,睁眼一瞧,但见室中漆黑,墙壁上的气孔透进一丝亮光,想来外面的天色已黑了,樊英也觉腹中有些饥饿,只好静坐运气,不去想它。那两个军官可是饿得肚中咕咕作响,虽然不敢再骂,却是低声埋怨。
樊英心中疑团梗塞:这山村能有多大?小虎子为什么没有找到他的父亲回来?难道张风府也遭了意外?不,不!张风府在百万军中犹自可以进出自如,他绝不会遭了意外!可是他为什么还没回来呢?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但觉凉意越浓,想已是夜深时分,两个军官又饿又冷,瑟缩墙角,低声叫道:“樊大哥,樊大哥!”樊英道:“怎么?”姓于的那军官道:“你和张大人的交情到底如何?”樊英道:“四年前我曾见过他。”两个军官叫声“苦也!”同声埋怨道:“原来你和他不是深交,只怕他非但不肯出手相助,还要将我们关在这里活活饿死。你听那小、小、小顽童的口气,他不知为何如此怨恨朝廷,只怕他立心要将我们弄死了。”樊英又好气,又好笑,道:“张大人光明磊落,他纵是要弄死你们,也不用使这奸计。”两个军官更吓得手颤脚颤,道:“那你是说,他真要弄死我们了。”樊英笑道:“在他手下丧生的都是成名之辈,咱们只恐还没这个资格。”姓陆的那个军官道:“那他为什么不回来放我们出去?连那小顽童也没见回来。”樊英心中焦躁,道:“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两个军官正想说话,忽见墙上的气孔透进亮光,三人精神一振,忽听得一阵磔磔的怪笑,黑室之中,如闻鬼叫,不觉毛骨悚然,那两个军官噤声不敢说话,笑声过后,一个人说道:“张大人,你隐居这里享得好清福呵,只是苦了咱们兄弟找寻了。”樊英心中一凛,原来张风府已经回来,心道:“这人的笑声和说话怎么这般难听?难道是张世伯的仇家?”他久历江湖,深知凶险,捏了那两个军官一把,示意叫他们不要作声,随即施展“壁虎游墙”的功夫,附在墙上,眼睛贴着墙上的一个气孔。
隔室像是一间书房,当中一张圆形的石桌,坐着三人,面向着樊英的正是张风府,这时他已是年过五旬,但剑眉虎目,不怒自威,仍似当年模样。左边坐的那人,一个斗大的头颅,身躯却甚矮小,生成一副怪相。右边坐的却是一张阴阳面,两额太阳穴坟起,一看便知是内功精深之士。石桌后面是两张书橱,比一个人还要高,张风府本来只是粗识文字,只因受了张丹枫的影响,归隐之后,倒读了不少诗书。
只听得张风府“哼”了一声,道:“两位大人有何见教?”那阴阳面汉子道:“张大人归隐八年,皇上可挂念得紧呵!兄弟也曾寻过三次,却原来张大人在这里纳福。张大人现在是无官一身轻,但既已享了八年清福,似乎也该为皇上分忧才是。”张风府双眼闪闪发光,似乎直可看穿对方的肺腑,那大头汉子笑嘻嘻地帮腔说道:“是呀,现在正是国家多事之秋,皇上闻鼓声而思良将,只怕不能任由张大人逍遥自在了。”张风府道:“两位大人之言差矣,当今满朝文武,人材济济,像两位大人就是栋梁之材,想张某年纪老迈,尚有何能为,有劳皇上挂念?而且现下太平无事,瓦剌国中内乱,也先早已被除,焉得谓为‘多事之秋’?两位大人所言,我实在不明其意。”双方说话客气非常,其实却是针锋相对。
那阴阳面汉子忽地打了一个哈哈,抬头道:“张大人,咱们都是直肠直肚的汉子,说话不必文绉绉地兜圈子了!你可知道太上皇图谋复辟,近年羽毛渐丰,已结成了党羽吗?”张风府道:“我如今是一介山野小民,久已不闻外事,皇家大事,更不敢过问。”那阴阳面汉子道:“有人说张大人当年挂冠而去,为的就是眷恋故主,因此不肯替当今皇上当差?”张风府手按圆桌,沉声说道:“皇上若然疑心张某,尽可用一纸诏书赐死,何劳两位明查暗访。”张风府想起前朝忠臣云靖被赐死之事,心中激愤,说到后来,话声高亢,那阴阳面汉子道:“张大人言重了,当今皇上,正是因为对你信赖,所以才再三叫兄弟访寻,这是圣上求宝,可不用说是什么明查暗访呵。”顿了一顿,续道:“适才闻统领所说的‘国家多事之秋’所指的并不是番邦作乱,而是要防萧墙之内,太上皇的作乱。张大人,你瞧,皇上若然不将你仍当为心腹,他肯将这些话都叫兄弟转告于你?”张风府厌烦之极,端坐不言,那大头汉子摇头摆脑地嘻嘻一笑,说道:“以前张大人不肯出山,兄弟们只好滥竽充数,此次张大人复出,我与战老兄可以卸下担子,何幸如之!张大人,这可用不着客气推让,你瞧,这是皇上的密诏,诏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著张风府官复原职,任御林军统领兼锦衣卫总指挥。’张大人你瞧,咱兄弟俩可有半句谎言?皇上对你可真是倚若长城,恩典如山哪!”
樊英在隔墙听得骇然,室中这两个汉子竟然是京师的御林军统领和锦衣卫总指挥,都是当今声名正盛的一等好手,那阴阳面汉子名叫战三山,他练的分筋错骨手是武林一绝,现居锦衣卫总指挥之职,初到京师之时,曾在御苑比武,一日之间,连用分筋错骨手扭断十二名一级武士的臂膊,名震一时。那大头汉子名叫闻铁声,别看他样子滑稽,手底下可真有惊人的技业,他精于五行剑,能用剑尖刺穴,又擅打歹毒暗器,还有一身独到的北派地堂拳的功夫,现居御林军统领之职。当今皇上竟然派他们两个一同出马,劝张风府回朝,他两人所说的话,想来不假。